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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251)

中集-第八章:嬗變

第四節:十年生死兩茫茫(4)

(一)尋母(4)

她從新望了望那張剛剛才寫完的信。拿起那破籐椅上的棉墊子靠在小女兒身邊躺下,此刻腦海裡再次回到十五年前,腦子裡全是大兒子的音容。可惜,照片已經完全燒掉了,敞若不是那楊婆婆,自己早成了池塘裡的水鬼,這個家就算無聲無息在暴政下消失了。

現在想來,楊婆婆的話果然沒錯,她那時就勸過自己,「像你這樣的人中國多的是。憑什麼要走這條絕路呢?就不能長著眼睛看看這世道還會變成什麼樣?」那話裡可是一種預言,一種普通老百姓在黑暗中的等待,一種希望啊!

她想著想著,腦海子裡又呈現出大孩子的樣子,活鮮鮮的,寬大而長園的臉旦,白皙的皮膚,從淘氣的童年直到中學時代……背著背兜撿二煤炭的身影,晚上伏燈讀書的身影,又重新回到眼前。

記得他考上大學離家時,幾乎整整一夜同兒子促膝交心,諄諄勸導他:「千萬不要去從政,那是一個說不清的危險領域;也千萬不要去從事教育,你父親就是一個活的教訓。你選擇了工科,有一門專長就是自己一生一世安身立命的本錢了。」這可是父母從動盪的年代裡,為躲避暴政總結出的切身體驗。

可惜,這樣的躲避,依然沒有躲過劫難。為什麼中共連這麼一個勤奮苦讀的孩子也不肯放過啊?

想到這裡她痛苦地翻了一個身,於是又想到自己同大陸上受殘害的知識份子一樣,她自己又招惹誰使她家破人亡?想到這裡,她只能打住了,唉!今晚被那些痛苦思緒擾得亂麻一團,總是高興不起來。

「時難年荒事業空,弟兄羈旅各西東。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州蓬,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白居易)古人的災難有今天這麼沉重麼?

漸漸地,她在朦朧中感應到自己的骨肉,正在無數大山相隔的那一面向她呼喚,於是她真的騰空飛起來了,穿越那重巒疊障的山脈,在那霧氣繚繞的馮虛之境,她找到了自己可憐的孩子,他襤褸一身,瘦骨凌峋。不過那一刻,撲進她懷裡的依然是那又長又園像雞蛋一樣白淨的臉……

記憶可真是一個怪東西,十五年過去了,處境限澀,音容依舊,就這樣母子相逢在夢中,相擁在幻境。醒來時,淚水浸濕了一片枕頭和被蓋。她望了望熟睡在身旁的小女兒,替她蓋好露出被外的手腳低聲歎了一口氣。

當這一封信從何慶雲的手中交給我時,他那臉上堆著一臉奸詐的笑。

「現在,你總找到精神寄托了吧!你看你的母親還健在,她可不像你處處同政府對立,你可要好好讀讀她的來信,不辜負她對你的希望。」他說著,把信交給我。到此時我們母子斷絕了十五年的聯繫,終於接上了,不過十五年前那時,負氣天真的想法,已被十五年的折磨徹底糾正,此時此刻我才知道,我日夜牽掛的親人除了母親,都已不在人世!欲哭無淚,斷腸天涯。

從外婆去世的年代,可以判斷,因為長期無人照料,飢餓年代死於營養嚴重不足,而我的可憐的弟弟,真想不到會慘死在造反派的亂槍之下。我又回想起當年小龍坎的夜。我真沒有想到我和他共進的那一頓年夜飯,竟是和他共進的最後晚餐。臨別時沒有遺留下一張照片,我那斷腸的追念又向誰表達?

母親有了下落,我該向她簡單講一下我這幾年來的遭遇,以及我生活在監獄的概況。後來我才知道,母親所在單位掌權的造反派們,不僅公然無視公民通迅自由的法律規定,把我們的信件私下拆閱,還因為這些小痞子為表現自己的政治嗅覺靈敏,而把信中他們所不認識的字句和不懂的詞語,拿來集體「破譯」, 對信中用到「亡羊補牢」,「撲朔迷離」等辭句,整整研究了一個上午。

他們為此專門找來新華詞典,按照那些詞的字面解釋,一面按照毛澤東的階級鬥爭論點逐一分析,把亡羊補牢說成是我想待機逃出牢房,把「負荊請罪」說成拿起杖棍毀滅罪證,牛頭不對馬嘴的解釋以後,還要責令母親作出解釋。

可笑的是他們竟會以蔡家醫院革命委員會的名義,向鹽源農場的革命委員會寫來一封信,要求鹽源農場對我嚴加追查和管教。

在接到母親下一封回信時,要我寫信中不要用成語。

哭笑不得之餘,我只好用常人寫信的四段式,即稱呼、問好、說事、祝身體健康。這大概就是文革對社會改造的一大成果吧!

從那以後,遠在千里外的我,算是結束了孑然一身,舉目無親的孤獨,每逢過年過節不再獨唱悲歌。還能同其它有家有父母的流放者一樣,收到一小包慈母一針一線縫好,熨上她體溫和關愛「禮物」。

她把省吃儉用下來的每一分錢都變成了兒子身上穿的背心,腳上穿的鞋,洗臉用的毛巾,以及糧票。

我知道在這物質極潰乏的年代,寄來的東西來之不易啊!在那一小塊肉,一截香腸,一包水果糖中凝聚了多少深情。!

這一年秋收季節,我在山上那些爛在地裡的砍皮瓜中,挖出了許多白瓜子,把它們洗淨曬乾,用晚上學習時間,倦縮在屋角落,一顆一顆地剝出它們的仁,再用一塊毛巾縫成一個口袋裝好,準備找機會帶給她。(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