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挑 草(1)
收秋一過,囚奴們酸痛的筋骨,還沒有來得及舒展,被汗水浸透的爛衣服還沒有洗淨,連日熬夜眼眶裡充血的血絲,還留在眼圈裡,一年一度的挑草熱,又以灼人之勢向苦役們捲來了。
降雨量本來就少的鹽源,一年四季從五月開始到十月結束的雨季,滿足不了植物生長所需的水份。大半年時間風沙滿天,乾渴的野草,在紅土地裡,竄出很長的根,從很深的地下取回雨季才降下的水,延續草原的生機。
三面紅旗人為造成饑荒後,為了解決糧食的恐慌,決策者用他們的權力將黑手伸向這裡。拖拉機盲目把原本缺水,艱難生成的自然草原開墾出來,草地被連根翻轉,大片的原始牧場變成了大片紅色土地。
墾荒不僅把山樑上的草地變成瘦脊的紅土地,為了給這些紅土地裡種下的庄稼「施肥」,又把周邊餘留的草地連根鏟掉,使這裡光禿一片。到了冬天,生活在這裡的牛羊群,就進了鬼門關,牠們望著光禿禿的紅土地發呆。
在這兒生活的牛羊群同備受大躍進之苦的中國百姓一樣,也被強迫地接受這種「中國式社會主義改造」。
那時間農場飼養的牛羊群,經常莫名其妙地倒在放牧途中。這些倒斃在路邊的牲畜,便是給囚奴「改善」伙食的「肉」,這就是在成都初調來時,幹部們許諾過的牛羊肉當小菜的依據。
盲目翻耕出來的土地,失去草層為它們保持濕潤,乾旱和嚴重缺肥,使播種在它上面的作物長不到半米高,這些土地種上一季,往往連種子都收不回來,眼巴巴看著把勞動力和機械耕種的投入無畏消耗掉。投入的無代價勞動力,抵不上這種盲目開墾造成的虧損,這種損失對於獨裁者,是無動於衷的。
為解決冬季各中隊的牛羊群所需的草料,各中隊只能向小金河附近的公社農家收購。然而小金河稻穀區,收割的穀草卻是有限的,它被農牧場周圍的各個農業中隊所爭槍,價格便一再攀升。由最初的每斤兩分錢漲到每斤五分錢,當時的大米才一角二分錢一斤,一斤稻草等於六兩穀子,僅這筆開支就足以使虧損的中隊負債。
國營農場的經濟虧損,在毛澤東時代是很普遍的。
由於各農業中隊對穀草的搶購,中隊只好從遙遠的河谷地帶,運回各中隊牛羊所需的越冬穀草,馬車的運力越來越無法勝任!於是,牲畜越冬草料的需要,便由剛剛從搶收戰場上下來的囚奴們用肩頭承接過來。
每年,徐世奎都要從二十里外,垂直高差達兩百米的河壩稻穀區,購回二十萬斤的穀草以備冬荒!按每人每天運回一百五十斤計算,並動用全隊一半勞動力出動,至少也要運半個月。於是,每當秋收完畢,又一個大量消耗我們體力的勞動——挑草,再度落到我們肩上。
從挑草那天開始,六隊到河壩地區綿延二十里山間小路上,一條由一百號勞動力挑著大捆的草捆,艱難攀登上山的「壯景」便出現了。
別說挑著體積超過身體兩倍的重擔,迎風向上掙扎,一個人就是空著手,來回走兩趟行程三十里的山路,都得汗流夾背,腳上打起血泡。這每天要完成一百五十斤草的挑運。對於體弱的勞役者,又是一場要付出拚命代價的折磨!
這時雨季剛過,爆烈的風季便接著到來。
早上五點鐘,晨星還來不及收淨,挑草的人就帶著一根扁擔兩副繩子和一身的酸痛,以及永遠無法恢復的疲勞,撥腿在昏暗不清的山間小道上奔跑起來。人們心裡著急,因為一到下午西風驟起,挑著那大捆的草爬山就更吃力了。
早上六點鐘,河谷的村落剛剛才裊起稀疏炊煙。挑草的隊伍便在一片狗吠聲中,進入了生產隊的曬場。他們顧不上看清周圍的環境,急急忙忙從草樹上拖下一捆一捆的穀草,用最快的速度捆好草挑子。
趕緊挑著沉甸甸的草擔,飛步在田間的石板路上。出得村寨便是曲折、上升的山路,押行的槍桿子向來只站在山顛最高處,向下監視這像螞蟻般分散在山路上的人點,看他們向上一步步蹬,艱難向上移動無動於衷!
這是一副極其壯觀的圖畫!藝術家也難構思出這幅襤褸衣著的苦役隊伍,把它們的任一個段落,攝下來都是控訴和悲歌!
牛啊!牛!你這善良的牲畜,你可知道你咀嚼的每一根草,就是那些累死累活掙扎在半山中的苦役身上擠出的血汗麼?
他們太陽穴上,突冒出筷子般粗大的青筋,額上淌下豆粒般的汗珠滴滴跟著他們腳跟,灑落在那羊腸小道上。發紅兩眼瞪著高高的山顛,待到爬上坳口,太陽才羞澀的露面,用他明亮的眼睛,盯著那曲折山路上,星星點點像螞蟻向上移動的奴錄們!
登呀上登,咬緊牙關,一步血一湧,一步一喘氣!在肩頭上一閃一閃的草挑,就像背負著的十字架。草擔子在肩上從左邊換到右邊,又從右邊換回左邊。磨起血泡了,破皮處流黃水了,再疼也要忍!黃水乾過就成厚厚的繭巴!
當腳步登著最陡的石坎,兩腿便直打哆嗦,冷汗夾著熱汗在背心裡流淌,如果氣力不支或一陣大風,會把你連草帶人卷括下去。
此時,誰也管不了誰,誰也不巴望別人的扶助,掙扎著站起來。回頭望望那山腳下,抬頭望望山顛上,兩頭茫茫,歎口氣從新收拾好草捆子,把牙關咬得更緊,吭唷!吭唷!用低沉的呻吟,唱煉獄的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