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七重環形天和第八層星宿天(2)
耳朵聽到的尖音有一個對思想和耳朵都可以超過的限度。這幾個字「我過去是一個苦役犯」,從冉阿讓口中出來,進入馬呂斯的耳中,是超出了聽到的可能。馬呂斯聽不見。他覺得有人向他說了話;但他不知道說了些什麼,他呆住了。
此刻他才發現,和他說話的人神情駭人,他激動的心情使他直到目前才發現這可怕的慘白面色。
冉阿讓解去吊著右手的黑領帶,去掉包手的布,把大拇指露出來給馬呂斯看。
「我手上什麼傷也沒有。」他說。
馬呂斯看了看大拇指。
「我什麼也不曾有過。」冉阿讓又說。
手指上的確一點傷痕也沒有。
冉阿讓繼續說:「你們的婚禮我不到比較恰當,我盡量做到不在場,我假裝受了傷,為了避免作假,避免在婚書上加上無效的東西,為了避免簽字。」
馬呂斯結結巴巴地說:「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冉阿讓回答,「我曾被罰,幹過苦役。」
「您真使我發瘋!」馬呂斯恐怖地喊起來。
「彭眉胥先生,」冉阿讓說,「我曾在苦役場待過十九年,因為偷盜。後來我被判處無期徒刑,為了偷盜,也為了重犯。目前,我是一個違反放逐令的人。」
馬呂斯想逃避事實,否認這件事,拒絕明顯的實情,但都無濟於事,結果他被迫屈服。他開始懂了,但他又懂得過了分,在這種情況下總是這樣的。他心頭感到醜惡的一閃現;一個使他顫抖的念頭,在他的腦中掠過。他隱約看到他未來的命運是醜惡的。
「把一切都說出來,全說出來!」他叫著,「您是珂賽特的父親!」
於是他向後退了兩步,表現出無法形容的厭惡。
冉阿讓抬起頭,態度如此尊嚴,似乎高大得頂到了天花板。
「您必須相信這一點,先生,雖然我們這種人的誓言,法律是不承認的……」
這時他靜默了一下,於是他用一種至高無上而又陰沉的權威口氣慢慢地說下去,吐清每一個字,重重地發出每一個音節:「……您要相信我。珂賽特的父親,我!在上帝面前發誓,不是的,彭眉胥先生,我是法維洛勒地方的農民。我靠修樹枝維持生活。我的名字不是割風,我叫冉阿讓。我與珂賽特毫無關係。您放心吧。」
馬呂斯含糊地說:「誰能向我證明?……」
「我,既然我這樣說。」
馬呂斯望著這個人,他神情沉痛而平靜,如此平靜的人不可能撒謊。冰冷的東西是誠摯的。在這墓穴般的寒冷中使人感到有著真實的東西。
「我相信您。」馬呂斯說。
冉阿讓點一下頭好像表示知道了,又繼續說:「我是珂賽特的什麼人?一個過路人。十年前,我不知道她的存在。我疼她,這是事實。自己老了,看著一個孩子從小長大,是會愛這個孩子的。一個人老了,覺得自己是所有孩子的祖父。我認為,您能這樣去想,我還有一顆類似心一樣的東西。她是沒有父母的孤兒,她需要我。這就是為什麼我愛她的原因。孩子是如此軟弱,任何一個人,即使像我這樣的人,也會做他們的保護人。我對珂賽特盡到了保護人的責任。我並不認為這一點小事當真可以稱作善事;但如果是善事,那就算我做了吧。請您記下這一件可以減罪的事。今天珂賽特離開了我的生活;我們開始分道。從今以後我和她毫無關係了。她是彭眉胥夫人。她的靠山已換了人。這一替換對她有利。一切如意。至於那六十萬法郎,您不向我提這件事,我比您搶先想到,那是一筆托我保管的錢。那筆款子為什麼會在我手中?這有什麼關係?我歸還這筆款子。別人不能對我有更多的要求。我交出這筆錢並且說出我的真姓名。這是我的事,我本人要您知道我是什麼人。」
於是冉阿讓正視著馬呂斯。
馬呂斯此刻的感覺是心亂如麻,茫無頭緒。命運裡有些狂風會引起心裡這樣洶湧澎湃的波濤。(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