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2012年03月16日訊】有網友劉中夏君留言問我,你認為誰是當代最偉大的自由主義者?
這真的一下子問住了我,因為在思想領域是沒有誰是「最偉大」這麼一說的,只有誰在哪方面的問題提的更有意義,論述更合理、更有啟發性,文字更雋永。而這「哪方面」又意味著「你」在這方面,「他」在那方面,沒有一位全能的人,況且這些方面的問題也不是可以用量比較的。
但是劉中夏君的問題我還是理解,他是希望我能夠舉出一些有信服力的思想家來,以便去閱讀他的作品,琢磨他的思想。這樣的話,我也就試著展開我對當代幾位思想家的看法,籍此把自己的讀書和思考心得與大家分享。
究竟誰是最偉大的自由主義者?首先我想到的是對我最有影響的幾個人,引我走向這條道路的幾位思想家。這在近代是洛克、休謨,在當代首先是羅素和波普。在這中間甚至還有物理學家尼爾斯•玻爾和愛因斯坦。
在一九六九年底,那個冬天,最先引導我走出馬克思主義的就是羅素。七零年後我甚至在內部書店買到一些羅素的著作,其中包括《西方哲學史》上卷,《哲學問題》等。當時也買到了賴辛巴赫的《科學哲學的興起》,尼爾斯•波爾的《原子物理學和人類知識》、《原子物理學和人類知識論文續集》。《現代物理學和因果性問題》等。於我簡直是如獲至寶。那幾本物理哲學促使我從此開始自學數學和物理,其後堅持修完大學和研究生的物理課程。
讀懂艱深的物理哲學當然是其後的事情,而羅素深入淺出的文字卻直接導引我走進經驗主義,也就是自由主義、啟蒙思想之路。到七五年我第一次和後來讀研究生時的導師許良英先生見面的時候,爭論的重點就是對羅素和列寧的看法。我用羅素對抗他的列寧和馬克思。他以一位馬克思主義者的居高臨下的鄙視,不屑一顧羅素及他的經驗主義。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而我對列寧、馬克思的不恭也是他不所接受的。爭論的結果當然很不愉快。
對於波普,由於當時沒有他的翻譯作品,所以讀的不多。可七二年我居然在內部舊書店買到了一本波普的英文舊書,《歷史決定論的貧困》。但是到真正閱讀這本書的時候已經是七六年以後了。在那以後的十年波普對我的思想的形成有很多幫助,但是啟蒙的卻是羅素。
七十年代初期我認識了羅素《西方哲學史》中文本下卷的翻譯馬元德先生,他可說是貨真價實的羅素的崇拜者,不僅羅素的思想,而且還有羅素的文字,他都極為推崇。在我和他認識的幾十年中,只要我在北京,我們總是來往頻繁,但是沒有一次談話能夠不提及羅素。他翻譯羅素是作為享受來翻譯的,一小段話有時就能夠翻譯幾天。他甚至走在路上還在反覆吟誦,想在中文文字中表達出羅素英文中的簡潔和韻律來。馬元德後半生的翻譯作品不多,我想就與他吸食了這種「羅素鴉片」有關。
說來慚愧的是,幾乎是在二十年後,九十年代我才接觸到當代自由主義大「家」法國的阿隆、定居英國的以賽亞•伯林、德國的布拉赫(Karl Dietrich Bracher)、達倫道夫(Ralf Dahrendorf)、漢斯•邁爾(Hans Maier)等人。這些人在我視野中的出現,都是因為我在八十年代末期開始具體研究極權主義及其意識形態化問題而逐漸熟悉起來的。這幾個人在九十年代後對我的啟發影響很大。很多思想以及文獻是通過閱讀探究他們的思想和經歷拓寬而來的。
由於不懂法文,我幾乎收有所有的阿隆著作的德譯本,部份英譯本;幾乎所有的達倫道夫、布拉赫、邁爾的重要著述。我必須承認,這些年讀他們的書的數量遠比讀羅素的多,羅素於我似乎已經成了歷史。
現在劉中夏君問我,誰是當代最偉大的自由主義者?仔細檢索,羅素,這個奠立我思想基礎的人物,重新從基礎走到金字塔頂。
要說誰是當代最偉大的自由主義者,第一個問題當然是甚麼是自由主義。解答這個問題不是這麼一篇短文所能夠做到的。但是不解答這個問題就會貨真價實地產生張冠李戴問題。中國現在自由主義者的帽子亂飛,甚至毛澤東批評反對的自由主義分子,共產黨厭惡的自由化分子也常常被冠之以自由主義者。為了避免這種混亂,在這裡我想簡單明確的是,當代自由主義的起源和思想基礎是來自英國及英國的經驗主義思想。對於這種政治思想上的自由主義,我遵循的是羅素和波普所認識到的,認識論和政治態度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註:參加見梯利《西方哲學史》以及波普的相關論述)
這個看來簡單的認識,對於我來說卻並不簡單,因為它不僅和我最早的對馬克思主義的反叛相關,而且由於很長一段時間得不到直接的論證,而只能夠孤獨地在黑暗中堅持的時候,造成過我很大的彷徨、痛苦,動搖甚至絕望。
一九七五年我和許良英先生第一次見面,圍繞羅素爭論的問題就是認識論對於一個人政治態度的影響,自由主義的認識論基礎。其後我和他一路爭論到二零零三年,師生決裂。零三年十月,在我討論如何評價李慎之先生的貢獻的時候,他突然公開發表他和我的私人通信,批評我。可見他對於我的這一「堅持」始終無法容忍。他認為把政治態度和認識論問題聯繫在一起是荒謬的。
在爭論的初期,我作為一個剛剛畢業的中學生,曾經對自己的這個想法產生過懷疑。莫非我對羅素,對近代經驗主義思想,啟蒙思想,對自由主義的理解是根本錯誤的?而如果這樣,我前十年的哲學探索就根本上是一個歧途。
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時候,有限的文獻和在求知路上走過的有限的經歷使我無法找到直接的支持,只能憑思想和直覺。而當我在九十年代中期後看到很多西方學者對此的直接論述後,我已經不需要這種支持了。所以,現在我要對在黑暗中的青年人明確地說:自由主義是建立在經驗主義基礎上的。沒有認識論的轉變就不可能成為一個自由主義者。
為此,一個唯物主義者不可能是一位自由主義者,因為他的認識論基礎決定了這一點。他相信人能夠正確反映世界,這就意味著有一種真理,而他自己可能占有這個真理,從而就否定了多元認識的平權可能。因為即便他聲稱他可以寬容,那種寬容也是居高臨下的虛假的寬容,不是平等的、確實應有的寬容。同樣,一位真正的自由主義者也不可能是唯心主義者。這就是說,馬克思主義者,乃至黑格爾主義者都絕對不可能是自由主義者!
在這裡我要順便指出的是,全部哲學史絕對不是馬克思主義教科書所說的是唯物唯心對抗的歷史。這個唯物和唯心的標籤,只有最近一百年的,那些觀念領先的、自己的政治目的領先的意識形態分子才使用。出了共產黨世界的學生、學者都立即會看到,用唯物唯心的貼標籤的方法研究哲學,根本進入不了真正的哲學學術領域。他進入的是意識形態,黨同伐異的政治領域。
明確了自由主義和英國傳統思想、經驗論思想的關係之後,堪稱自由主義者的人的圈子就大為縮小了。我的甄選的線索也就清晰了。
我之所以選擇羅素,首先就是因為他最好地繼承了英國經驗主義哲學的傳統,在哲學上有卓越的貢獻。他不僅在艱深的數理哲學上做出第一流的貢獻,而且用流利的文字,簡單、清晰地向一般人勾畫出這個哲學的原理、方法和問題。在這方面羅素真的堪稱是洛克以來的經驗主義學者的集大成者。他把幾乎所有的經驗主義哲學的特點:清楚、簡潔、言之有物、從不故弄玄虛,發揮得淋漓盡致。讀羅素的哲學讓你歎為觀止,他甚至能夠以一本《西方哲學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對於研究哲學的人來說,有羅素這樣一個大「家」存在是你的運氣,因為你可以理直氣壯地指出,凡是讓很多人難以理解的作品,往往不是閱讀者水平不夠,而是那些哲學家們自己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古往今來這樣的江湖郎中式的哲學家要遠比羅素、康德一類的哲學家多得多。因為實在說能夠把問題講清楚才是一種本事,一種真正的能力,而這樣的人不多,說大話,說昏話是容易的。
我之所以選擇羅素還因為他在政治思想,社會問題中的貢獻。很多哲學家或許在哲學領域也做出了很扎實的貢獻,但是他們在政治、社會思想領域卻涉足很少。而羅素卻並非如此,他不僅介入過很多現實的社會政治問題,而且有很多政治方面的著述。自上個世紀二十年代開始,羅素對於二十世紀的布爾甚維主義、極權主義做出過很多非常有代表性的論述。這些作品就是到現在也不過時。
然而,還不僅如此,羅素的文字在英文世界中是公認的第一流的。他用最簡單、淺顯的文字呈現出最優美的作品。這真可說是鄭板橋的那句詩,「刪繁就簡三秋樹,領異標新二月花」在英文中的反映。
馬元德不止一次地對我說,當你能夠熟練掌握一門技巧,一種文字的時候,你一定會用最簡單的東西表現出最美的結果。只有半瓶子醋才靠蒐集、賣弄晦澀罕見的詞句顯示自己。羅素在這方面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最好的佐證。我曾經逐字逐句地讀過羅素的《西方哲學史》英文本,那的確可作為教科書。儘管不是同一種文字,可羅素的文風——簡潔、明確、針針見血,始終是我行文的老師。可惜我的文字嚴密、銳氣有餘,舒緩、灑脫還要努力。
照理說,對於我對極權主義的研究,對經驗主義和啟蒙問題的認識,波普對我的幫助和影響甚至比羅素更具體,並且波普在政治哲學上有里程碑式的貢獻,那麼,我為甚麼選擇了羅素而沒有選擇波普?仔細想來大約是波普哲學中、論述中大陸哲學中的那種帶有教條傾向的霸氣,那種形而上學、本體論的痕跡是還不能讓我賞心悅目的原因。總之,波普在科學哲學中、科學史中的某種僵硬陰影,讓我感到不安。所以對於他的哲學,他和維特根斯坦的爭論,我先天地傾向維特根斯坦;作為自由主義者,他的哲學,乃至他的文字有一些讓我望而止步的地方。
類似的問題也存在於法國自由主義的巨擘阿隆身上。在對於極權主義的研究和討論中,對於知識份子問題,社會政治問題的研究中,阿隆可謂是當代法國,乃至歐洲最具貢獻的知識分子。他也是我在最近十年的工作中提到最多的思想家之一。但是於我來說,阿隆的哲學基礎卻是不純粹的,對於認識論問題的把握也沒有顯示出應有的功力。相反,由於他留學德國而非英國,他對於德國哲學某些方面的推崇,更留下了我和他的距離,我的懷疑。
至於當代被人推崇的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以賽亞•伯林。他對於很多問題的提法確實極為精彩,為此我買了他的很多德文譯本。但是讀了我才突然發現,如果對於建立在經驗主義基礎上的自由主義的論述,喪失了它的簡潔性,清晰的條理性,那麼無論某些觀點多麼精彩,都不是原汁原味的自由主義的文字。而他對歐陸很多哲學家的把握也不是那麼令我信服。
談到自由主義的時候,當然應該對比地提到德國。我在「啟蒙究竟是甚麼」一文中特別重複了這個觀點,德國沒有自由主義的傳統。戰前的德國幾乎可以說沒有自由主義,因為英國的經驗主義思想很少有在德國存在的可能,偶然有的傑出人士一般也都移居到同樣是德語地區的維也納,或者英國、美國等英語國家去了。只是在戰後,德國產生了幾位有影響的自由主義學者,一位是極權主義專家布拉赫,他受美國學術深刻影響,一位是著名的自由主義者達倫道夫,他不僅受英國哲學影響,而且最後完全移居到英國。還有一位對我具有很大影響的是邁爾。他生活在最保守的德國的巴伐利亞,居然曾經擔任巴伐利亞州的文化部長七年。這三位都是德國當代最重要極權主義研究專家。他們的學術和思想功力都很深,但是在歷史發展中,以及在學界的份量卻還是無法和羅素、波普和阿隆相比。
至於中文世界的自由主義者,胡適可說是一位有代表性的人物,而其他很多人則可說是牽強附會了。例如隨國民政府遷居到台灣的殷海光,雖然以自由主義著稱,可殷海光的自由主義至多在政治上展示了一點反對派自由傾向而已,思想上、乃至氣質上實在是有些裝腔作勢、荒腔走板。一個真正自由主義者是不會有那種追隨黨國的感情和傾向的。這一點陳寅恪和吳宓在二七年六月談到北伐軍就要到達北京,對黨文化的那種厭惡,及決心逃避是一個非常好的對比說明。
至於最近二十年在中國大陸被稱為自由主義的那些人,如李慎之、王元化和顧准,就更是和自由主義風馬牛不相及。儘管他們後來也羞於說自己是馬克思主義者,把自己稱為唯物主義者,可唯物主義者也根本不是自由主義者。準確說,這些曾經參與創建黨國文化的人,究其一生都沒有超離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工作者(Ideologist)的藩籬!
在中國大陸的最近這兩代人中,或許洪謙和馬元德這樣的人能夠成為自由主義者,可上天和社會除了才能外沒有給他們任何足夠的其它條件……。
2012-3-3德國•埃森初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