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紀(138)
第三節:古柏行(10)
(五)第一次絕食(3)
第二天下午,我已被飢餓折磨得非常難受,覺得好像有無數只小手從胃裡伸出來,伸到了我的口中,向我催促著食物。這種感覺其實已好多年了,就像在甘洛見到山坡上任何野菜,都可以撈一把向嘴裡塞進去,以填補那十分虛空的胃。而現在是一種說不清的毅力固執地在支撐著我,我只好數著脈搏跳動的次數來挨過這難熬的時光。
眼睛一閉,突然浮現出甘洛西西卡的黃桷樹;在雷雨交加的夜裡,我訇伏在泥水中拖著一條褲子去田裡搬包穀的情景;張棒棒發狠的毒打,繩捆索綁將我扔在溪邊,任由一群毒蚊圍著我嗡嗡地叮咬!
我想如果這張棒棒還在的話,看到我今天的樣子,定會狠狠的罵道:「你死去!死吧!你這種人死一個好一個,死完了老子還可以回家去了,不再守這窮山溝!」
想到這裡,我有些後悔了,這監獄的當局哪一個都是不把我們當人的豺狼?我若真因為絕食而死了,也是活該!
「死一個少一個,死兩個少一雙!」那張棒棒的話又響在我的耳際!若那真的成了事實,還有誰替我申冤,也不會有人替我惋惜。
到這個時候,我沒有任何的社會支持,就是同我朝夕相處的這些「同難」們,也未必知道我所付出的鬥爭有什麼意義,更何況這場臨時決定的絕食鬥爭!難道注定我甘忍幾天的飢餓,就毫無結果的收場麼?
由於事前缺乏必要的思考和準備,幾乎帶著一股難以平抑的冤氣!我開始想如果鄧揚光一直向我施加強硬的壓力,那麼我該是繼續堅持下去還是到此為止?倘若繼續絕食下去,那麼何時中止?如果就此而中止絕食,那麼我達到了什麼結果呢?既然我自己都回答不上幾天絕食換來了什麼?就未免虎頭蛇尾,給人笑炳,實在犯不著此舉。
好在我一直處在無言的對抗之中,幾天以來我的頭腦有些昏了,我的記憶已經模糊,我在努力回憶「絕食」開始的那一天,是因為什麼事而引發的?但我有些想不起來了。
就為了鄧揚光的提審和對小監的抗議麼?噢,對了我想起來了,是因倪幹事在水田中無緣無故打我而引發的。
後來就是鄧揚光宣佈法院對我申訴的駁回,難道為了得當局一個清楚的回答,我就被「逼到」了這一步麼?好在我這一次的行動沒同任何人商量,就憑咬著牙關表示抗議而已,所以,我可以隨時停止下來!
每一次張世雄將送來的罐罐飯拿走的時候,他都表現出一種內心的欠疚,低聲對我說:「如果你想要吃東西,就喊我一聲,隨叫隨到。」
但是,三天來我不願意也沒有驚動過他,三天以後,最令我難忍的是渴,聽人說人不吃飯可以活好多天,但沒有水,生命會隨時中止,我現在必須與渴鬥。
第四天早上,小監的木門打開了,鄧揚光走了進來,命令我把尿端出去倒掉。我奇怪他是在故意地奚落我,已整整四天水米未粘,他不會不知道尿屎從何而來?但我沒有理他,算是一種渺視。
幾分種以後,他捏著鼻子叫我跟著他到他的辦公室去。我想,當時我的身上一定很臭。從地上站立起來感到非常吃力,站起身來的一剎那,眼前全是金星,勉強地直起身來穩了穩腳跟,一路上打著偏偏。他反覆看了我好幾眼,便把張世雄叫來,扶著我走到距我「籠子」只有五十米遠的辦公室!
辦公室裡坐著一個我從來沒見過的人,見我進來,毫無表情的攤開了他的筆記本!兩個人就這樣對我開始了「審訊」,他一邊記錄一邊不時向我投來一瞥!我想,當時我的樣子一定與死人沒有多大的區別。
突然我的耳鼓裡有一種嗡嗡的聲音響了起來,眼前開始發黑,心中一陣漚心,便索性閉上了眼睛。我聽見,鄧揚光在傳喚衛生員的喊聲……不知過了多久,我又從新的回到黑籠子中。
中午,張世雄給我端來的不是普通的罐罐飯,而是熬得很清的粥,我聞著那粥的清香。現在就從這裡開始,從此以後生活便屬於我的了。我端著那盛粥的盅子,想到文天祥,當年於元軍囚籠中曾以「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相自厲,現在我們應從他的遺著中體會他當時的浩然正氣。
送飯來的張世雄一直守在我的身邊,他告訴我說,「這幾天晚上,犯人的學習變成了討論我的專題會」,只這麼一句,我的心就感到了一種欣慰。
流放者出自本身水平,自會有他們的看法,在這種嚴刑酷法壓力下,他們不敢公開表示對我的同情,甚至還會有各種非議。但我的行動畢竟像一石驚浪,打破了這種囚徒生活死一般的寂靜,人們好奇也罷,非議也好,同情也罷,都是對我絕食的一種回應,而一改過去無動於衷的麻木。
恢復進食第二天,我的臉部開始出現水腫,身上才感覺到奇癢,脫下衣來拿到窗洞裡一看,線逢裡長著許多的虱子。我看了看那滿地鋪著的稻草,那小動物也許是那裡面孵化出來的。
在這種非人環境中,那鄧揚光平時往往口頭大喊大叫講衛生,其實是擔心他們自己的衛生太糟,讓他惹病上身。晚上,張世雄送晚飯時叫我將已快一個月從沒洗過,生滿虱子的破爛衣物全部換下,拿去用「開水」消毒。
這一夜,我重新細細的思考和總結了自己迄今才二十五歲的人生。
「皮之不存,毛之焉附」是毛澤東對知識份子早已下過的結論,意思是把知識份子的生存基礎比著皮,中國的知識份子只是附在某個階級皮上自生自滅的毛!。「資產階級」已經沒有了,依附其上的知識份子也就要跟著消滅。
然而早被自己的「出身罪」罩住了的我,卻完全不理解毛澤東這話的「革命精神」,就比不得那嗅覺十分靈敏的曹英了。當時總覺得他幾乎像瘋狗一樣的亂咬我們這些娃娃,是一般有良知的人無論如何都做不出來的。
一無政治興趣的我,招惹誰了呢?我們就僅僅因為出身的這張「皮」已不存在了,而必須在一場陽謀中連根剷除?我們的致命點是,不能像當時曹英那樣,做一條瘋狗。
入獄後,幾年的煉獄已使我漸漸領悟到了這點,心中常感到無緣的恐怖。因為封建社會那種殊殺九族,正被中共公開宣稱:消滅「資產階級」的社會主義革命而效仿。
不過現實卻沒有像他打的如意算盤那樣,「贏得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群眾的擁護」,毛澤東的驕狂獨裁,竟遭到他的國際盟友蘇聯的反對,也遭到了同他打天下的「親密戰友」的反對,更受到了中國老百姓的反對。
使他不得不把架在我們脖子上的屠刀挪開,去對付他新的政敵。但是,「皮之不存,毛之焉附」的理論延用到今後,那些他將來需要急於繁殖的毛又該依附到那張皮上?
我因為才換了衣服,身上也沒有那樣癢,經過一夜休息,情緒開始平穩。(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