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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116)

上集-第四章:流放甘洛

第三節:黑色的夏天(16)

(八)甘洛醫院裡的鋨殍

當我重新睜開眼睛時,我已經躺在一張舊木床上了。我的床邊放著一個與床同樣顏色的舊木櫃,上面放著一些藥瓶和一個碗,一股藥棉酒精的味道撲進我的鼻孔。

我想辨明,我現在在什麼地方?便努力地偏著頭四處張望。恍恍惚惚地看到,頭頂上灰色的屋頂,以及四周黃色的泥牆。這是一間放著四張小木床的屋子。四張床完全一樣,床前各配一個小櫃子。除了一張床空著,其餘兩張床上躺著兩個像骷髏一樣的病人。如果不是他們那深陷在眼窩裡的眼珠在轉動,無異於兩具殭屍。

此時,他們正用一種驚訝的眼光盯著我看,彷彿在說:「唉:這個人終於還是活過來了」!

鄰床兩位的床頭各掛著一塊木牌。我看了老半天,才認出那木牌上寫著「流汁」兩個字。空著的那張木床上鋪著棉絮和床單,床單上還沾著斑斑的血跡。是洗不淨了?還是根本沒有洗?我想,那張床上興許剛剛抬下死了的人。

空氣顯得特別沉悶,光線也特別灰暗。牆上只開著的一個小孔,病房內照明不足。我想掙扎著坐起身來,卻全身不聽使喚。我努力回憶昏迷之前發生的事,忽然看到我穿的那條滿是泥和血的褲子換上了一條滿是鋪釘的褲子。上身穿著一件印有「病號」字樣的蘭色條紋上衣,手臂上還有兩處沒有補好的洞。

良久,我的腦子又是一片空白。不知什麼時候,一個穿舊白大褂的中年人走了進來,摸著我的「脈」,從木箱裡取出溫度計,塞進我的嘴中。他又看了看我的傷痕纍纍的手臂、肩膀、背部的胸部,臉上毫無表情,一言不發的走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一個年輕人托著一個盤子,裡面擺著三個小碗盛著豆槳,是我和鄰床三個人的早餐,每人一小碗。

到甘洛農場整整七個月,我還是第一次看到豆槳,肚子裡便感到非常飢餓。便在那送豆槳的小伙子幫助下,含著一根麥管吸完了那碗豆槳。而我的鄰床,卻只呷了兩口,便喝不下去了。

不一會,那位送豆漿來的小伙子,端著一個盅子,倒走了那兩碗剩下的豆漿。我立刻想到兩年前在孫家花園監獄醫院的情形。「我現在是躺在犯人醫院裡了麼」?我望著那兩個殭屍般的人,看到他們想喝豆槳卻喝不下去的樣子,一定是離死不遠了。

果然我是被送到了甘洛農場的醫院來了。三天以後,先我進來的兩位不知姓名的骷髏架,先後都被抬去了「太平間」。

進入西西卡七個月來,甘洛農場從各個中隊陸續因中毒、水腫破了腹水,被各種原因打得半死而送到這裡來的人,僅西西卡就有上百人,他們幾乎無一生還。我來三天了,仍沒有力氣說話。就連剛剛抬到太平間的兩位病友,都不曾交談一句。所以,我並不知道他們的姓名,何方人士?家庭狀況怎樣?

唉!這兒算是設在甘洛農場的最後一道鬼門關,我是因重傷昏迷而送到了這裡來的。因為我失去了任何知覺,所以全無恐怖感。說也奇怪,經過一個星期,我從半昏迷狀態漸漸甦醒過來了。

十天後,那被繩子勒傷的地方都結上了疤,四肢也漸漸可以動彈。不但可以坐起身來,還能下鋪站立和小步走動。唯有那一夜被毒蚊叮咬的地方,留下了一片片黑色的斑點。

那天晚上,我昏迷了十幾個小時一直還沒有弄清其中的原因。是因為傷口感染還是失血太多?是因為毒蚊在我的血液裡注入了大量的毒液還是身體休克虛脫?那晚上我被毒蚊飽食了一頓,想來我的前輩子,一定殺死過很多很多的蚊子,所以他們才會這麼凶狠地咬我。

就這樣,在內餓外傷的夾攻下,在如此簡陋的「護理」條件下,我竟奇跡般的硬挺過來了。想來,閻王爺翻過我的生死薄,上面定是寫著:「此人陽壽未盡,逐出鬼門關。」

兩具骷髏被抬進太平間不久,病房裡的三個床位上,又填進了三個新來的人。等我神志漸漸清醒,能坐立和說話後,其中一位向我主動說道:「你的傷勢不輕啊。」他說:「你就是孔令平嗎?這幾天醫生考你的體溫都是40℃上下。不過看護餵你時,你還能進食,吃了以後又昏睡,現在你好些了嗎」?他還告訴我,我被送到這裡以後,昏睡了整整五天。

我感到奇怪,我跟他素不相識,他怎會知道我的名字?他指了指掛在我床前的那塊硬紙牌,那上面不僅寫明「流汁」字樣,還寫著我的名字。

新來的三個人是從斯足中隊送過來的危重病人。這個年代,水腫從腳上開始,向上延伸。一旦過了腹部,腫得透亮的部份便開始破皮。積存在皮下的黃水,便從破皮的地方流出來,帶著腥臭。一個人到了這個地步,就是死定了,這就是當年餓死的人死亡的全過程。

這新來的三個人中,兩個人已開始破皮流黃水了。與我說話的那一位姓龍,腹部已腫得透亮,只是還沒有破皮。他的行動已非常不便,站起來都很困難,常常坐在床邊,臉腫得像胖官。交談中,他還道出了雅安搶饅頭的故事。

原來他也是同一批人中的一員,雅安搶饅頭事件中,為首的人物幾乎都集中於斯足中隊。所以斯足是當時甘洛農場有名的「抗暴」中心。

這位姓龍的人告訴我,他們的隊長和幹事經常提到孔令平的名字,說:「在西西卡,像孔令平這樣的反改造份子,捆起來以後,只會在黃桷樹下學老鴉叫。現在還不是要規規矩矩的聽從管教和幹事的指揮,最近收斂多了,不敢再耍死狗了。」

斯足的情況與西西卡一樣,同難們把坐在工地上「耍死狗」,當成普遍的反抗手段。每天,武裝人員都要從監房裡把不出工的人硬拖上工地。

場部管教科為了鎮壓這一潮流的漫延,組織了工作組,照樣是用吊打來對付抗工的人們。無奈水腫和餓死的人像瘟疫一樣流行,短短七個月中,斯足中隊約有一半人到天堂去了。

有一次趁到甘洛農場糧倉運米,一下子就跑了七個人,只抓回了兩人,其餘五人下落不明。不知是死在深山老林裡,還是逃出了虎口……

在我能下床的第三天,從斯足來的鄰床也破了腹水。兩個病人陸陸續續的抬到了太平間裡。剩下的這位姓龍的也奄奄一息,輪到我來給他送水倒尿了。第二天,兩個死去的病床上,又抬進來了新的水腫病患者。

也許是我命不該絕,上蒼對我網開一面,特意垂憐,在醫院住了十來天後,我已能緩慢的走出病房,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了。

聽護理人員介紹,這裡原是公社的赤腳醫生點,半年前剛建立起來的甘洛農場接收了它的場地,正式更名為甘洛農場醫院。

雖叫醫院,但除了有些常規的藥物,和幾十個床鋪外,基本上沒有任何的醫療設備。病人在這裡,基本上是靠自身的抵抗力自生自滅。

送到這裡來的人,大半成為孤魂野鬼。當我在這裡住到第十八個晚上,護士喊我的名字,通知我出院,返回西西卡。

我的鄰床向我道賀,他向我伸出腫得像饅頭一樣的手,向我揮手致別。悲傷的說到:「我還真想有機會活下來,看看這世道最終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握著他的手回答到:「會的,我們一定還會見面,你們多多保重。」可眼裡卻忍不住掉下眼淚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