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小就很著迷文具，但特別注重書寫工具，大概是這幾年的事。

打從一開始寫作時，我就無法直接在電腦上打出完整的一篇故事，大多都是先從手稿開始。有好長一段時間，我習慣用鋼珠筆在A4的白紙上寫手稿與日記，再從中篩濾出所謂的「靈感」；這樣的過程可以邊寫邊思考，不用直接進入到「定型文字」般的文書編輯軟體介面，因此在草稿階段可以非常自由地塗塗寫寫，文字就像未演化完成的蟲蟻，即使寫不好，也不像新細明體一整排句子讀起來時那麼嚇人。

因為長期仰賴筆寫，手指記住了握筆與思考的感覺。每當一個念頭出現時，我總是急忙地抄起手邊的紙筆寫起來，紙片累積就像是消費後的發票一樣，堆積在抽屜裡。爾後隨著時間失去根據……我動作緩慢且記性奇差，電腦中打字的片段殘稿，只要日子一久就會忘記初衷；一本書也往往重複看了第二次才發現以前讀過，更何況要是靈感來時當下沒有記錄下來，就很容易忘掉上一秒鐘腦袋閃過的畫面，因此只能朝著「訓練自己每天定時定量寫作」的方向去努力。很奇特的是，自己手寫的片段稿件，即使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都還能從紙面上的字跡去回溯當初動筆時的思緒起伏：潦草與堅定、寫字的力道、字體的大小都能呈現出當下的心情。我是我自己字跡的唯一判讀者，並從中更了解自己的內在──這是筆寫之於我無可取代的原因之一。

但即使很常寫字，我的字跡仍然稱不上好看。我不會寫書法，鋼筆字也寫得歪七扭八，多餘的勾捺與錯誤，使我的字可能連高中生都比不上；童年時受過傷及右手掌神經的嚴重割傷，讓我小學時大約有一年多不能好好寫字（合理地不寫回家作業倒是很歡樂），一直到現在，我的右手只要連續寫千餘字就要罷工，讓我常常懷疑自己根本不適合走上創作這條路。

開始使用鋼筆寫作之後，我才慢慢體會到手寫的樂趣。鋼筆書寫的樂趣在於它幾乎已經過時了！當我走進文具店，裡頭千萬種新式的各色筆款，水性、中性、油性、輕油性、可擦拭、可書寫在任何表面的筆……隨便一樣都比鋼筆好用。鋼筆既不能摔，填墨麻煩又容易漏墨；不常寫，筆尖就會乾掉阻塞；書寫角度有限，不適用於修正帶或修正液的表面；非常挑紙，只有少數紙張不會暈染；但這些缺點都無損於鋼筆愛用者對它的喜愛。

當保養得宜的鋼筆在合適的紙張上書寫時，手掌能感受到筆尖對執筆力道的回應，產生墨色深淺不一、粗細波磔分明的字跡，類似書法的運筆趣味油然而生；而不同廠牌的造筆技藝，產生了各家彈性不一的鍍合金筆尖，這細小得如針尖般的微小部件，對應到人類手指的末梢神經，竟然有多到難以想像的觸覺差異：有人偏愛某廠牌鋼筆的刮紙感、有人偏愛另一種廠牌的滑順如絲、或偏愛不鏽鋼筆尖的細字、K金筆尖的彈性與華麗雕飾……還沒提到筆身的雕琢呢！那是材質運用到工藝上的極致的表現，媲美珠寶工藝與藝術品的賞玩價值，這些就是所謂名貴鋼筆的領域了！（我當然沒有本錢進入那個世界。）

但書寫就是這樣迷人的一件事：即使字寫得難看，我都能從中得到心情的抒發；即使沒有名貴的鋼筆，我都能享受書寫的快樂；即使不為了創作，我都樂意每天有個孤獨的時刻，離開網路、離開人群，打開筆記本默默地書寫……在某些神奇的時刻裡，故事的開頭就從紙筆接觸的奇異點流洩而出……這大概就是創作過程中，最簡單而最可貴的快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