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亡靈,哭望天涯(二)
綿竹武都,一朵被摧折的嬌花
綿竹武都鎮小學,看來是一所重點學校,從校門懸掛的銅牌「中央教育科學研究所科研教改實驗學校」上可以得知它的榮耀。
很有些氣派的校門還完好,幾個銅光閃閃的大字「武都教育中心」兀自傲立。大字下,是兩幅鮮豔的紅色橫幅,上面大書:「增強安全意識,創造安全環境,構建和諧校園」。另一幅是:「豎立優質管理意識,培養優質教師群體,成就優質教育標誌,張揚優質教育特色」。
走進氣派尤存的校門,眼前是一場浩劫!
到處是斷垣殘壁,到處是破磚爛泥,殘存的樓房不是歪歪倒倒就是裂口大開。「粉碎性骨折」的,依然是教學樓!它整體坍塌了,垮得那樣徹底,那樣乾淨。想來它也沒給「祖國的花朵」們多留幾秒寶貴的逃生時間。
整個學校已空無一人,只有一個叫宋毅福的守門老人還在氣派的校門口恪守他的職責。
老人告訴我們,包括教師,學校大概死了200人左右。他還給我們看了一張照片,那是學校歌音比賽時拍攝的。老人說,照片上的孩子大多沒活出來,其中包括那個正在彈琴伴奏的女孩。他說,女孩叫劉婷,12歲,讀六年級,長得很漂亮,還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老人還說,他認識劉婷的父母,他願意帶我們去她家採訪。
我們趕到鄉下劉婷的家時,天色已近黃昏。村子受損不算太嚴重,劉婷的家也還大體完好。可惜家未毀,人已亡。一提到女兒,劉婷母親李健蓉的淚水馬上就湧出來。5月23日距地震災難已過去了11天,我們採訪的很多人都已流不出眼淚。他們說,連續幾天幾夜的痛哭,淚已流乾。但是,母親們例外。看來,失去兒女的母親們的淚水是永遠不會流乾的。
李健蓉邊哭邊告訴我們,她的女兒是個人見人愛的乖孩子,白白的皮膚,大大的眼睛,走在路上,很多人都要盯著她看。有個陌生的中年阿姨,在路上看見她,忍不住陪她走了很長一段路,說:「這個孩子好乖呀。」
李健蓉指著牆角的一張電子琴說:「劉婷還非常聰明,非常好學,她喜歡音樂,喜歡彈琴。我們不懂音樂,給她買個琴回來,她自己邊學邊練,很快就能彈曲子,搞伴奏了。她的琴還在那兒。」
一把電子琴豎立在水泥牆的一角。在水泥牆上,我看見有白色的粉筆畫了一朵花,下面寫著這麼一段話:「我的世界因為有你才會美,我的天空因為有你不會黑。給我快樂,因為我傷心流眼淚,給我寬容,讓我能展翅高飛。」
小小年齡的劉婷為什麼寫下這段話呢?
「她本來可以活下來,但救援太慢,她只被壓了一條腿,我們還同她說話,叫她要堅持住。她也竭力堅持了,堅持了九個半小時。把她救出來時她還清醒,還能說話,但在送往綿竹醫院的路上她不行了,她最後的話是……」
李健蓉泣不成聲。「我為了這個獨生子,一直不出去打工,一心一意照顧她,培養她。她是我活著的全部意義……她要是待在家裏,一點事都沒有,你看我們的房子,沒垮!學校離我們不遠,同樣的震,垮成碎渣……」
我問李健蓉有沒有劉婷的照片,李健蓉馬上翻出好幾張劉婷的單人照。照片上的小姑娘白皙秀氣,果然是個小美人。但是,她看上去並不天真活潑,陽光燦爛,眉宇間有一種與她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更有一種說不出的憂鬱,好幾張照片都是如此。
這個美麗女孩已經預感到她和她夥伴們的命運了嗎?
猛烈的地震波,腐敗的「豆腐渣」,摧折了一朵含苞欲放的嬌花!
採訪完劉婷母親,我又來到「武都教育中心」。從那鮮紅的「增強安全意識,創造安全環境,構建和諧校園」橫幅下穿過去,黃昏暮色中,一根斷梁直剌天空。斷梁上,裸露出一根折斷的鋼筋,鋼筋彎成一個大大的問號,背映在空蕩蕩的天空裏。
廢墟上,有一本不知是哪個孩子遺留的《十萬個為什麼?》……
聚源中學,一對雙胞姐妹的凋零
5.12地震的當晚,我便在網上看到都江堰聚源中學的垮塌,其傷亡的慘烈震動了所有國人的心。
18個班,每班60多名學生(最多的70多名),除了3個上體育課的班級,其他的都被瞬間坍塌的教學樓掩埋。
「當時巨大的塵土沖天而起,遮天蔽日。」聚源中學對面幼稚園的教師許德生說。「我趕去看,發現教學樓整個垮塌了,第一眼就看現一個男生被壓著,右腿骨折,骨頭露在外面……」
我是第二次到災區時才前往聚源中學,此時已是6月8日,距「5.12」已近一個月。
同都江堰新建小學一樣,聚源中學已被特警和部隊嚴密封鎖,沒特殊證明不准入內。同行的老劉以前來過,知道一個「缺口」。他帶著我圍著學校繞了一個大圈,才在校外一個紙板廠破裂的圍牆上翻進了校園。
眼前是一大片廢墟,廢墟中間還挺立著一個樓梯間,樓梯間的牆上有一塊黑板,黑板上方是一面鮮紅的國旗,國旗左邊有幾個醒目的大字:「無所畏」。樓梯間前面的斷柱亂石上,擺放著兩個大花圈,我很想前去查看,又怕暴露在衛士們目光的「交叉火力」下。正猶豫間,一名巡視的士兵發現了我,他立馬趕過來。
我匆匆轉身,落荒而逃。
聚源中學的廢墟不准進入,但聚源災民的帳蓬還可以自由進出。在採訪了失去兒子的易得元、余慧茹夫婦和目睹者許德生老師後,我走進了災民趙德琴女士的家。
趙德琴的家很破舊,這種破舊的老房子很容易被地震摧毀,但它居然沒倒塌。聚源中學四周的房子都沒倒,包括那幢與它一步之遙的小學教學樓。
可是,只建了十多年的聚源中學教學樓整體「粉碎性骨折」了,據說,它只支撐了7、8秒鐘。
「學校是承包商桌朝洪(音)轉包給聚源三大隊的王福全(音)的。」趙女士說。「鎮政府出錢,圖紙由都江堰教育局提供,驗收也是都江堰教育局。地震前我就知道教學樓品質很差。我去開家長會,發現走廊的欄杆很不結實,上面的水泥都散了。我向老師反映,他們說,知道這個情況,已經給娃娃們打了招呼。我不放心,一再叮囑兩個女兒,叫她們課間時不要去靠走廊上的欄杆。」
趙德琴女士生了兩個女兒,今年16歲,姐姐叫趙雅琦,讀聚源中學初三(7)班,妹妹叫趙雅佳,讀聚源中學初三(6)班。
走進趙德琴的家,迎面的紅磚牆上掛著一張雙胞姐妹的像,像下面的桌上,點著兩支紅燭,供著一些瓜果。紅燭的中間,擺有一碗粽子和一碗鹽蛋。
「今天是端午節,我給她們兩姐妹擺上她們喜歡吃的粽子和鹽蛋。」趙德琴站在女兒的像前低聲地說。她看上去比較平靜,也沒掉眼淚。但是,她雙眼下陷,面色蠟黃,嘴唇發紫,整個人明顯憔悴虛脫不堪。
「別人痛一次,痛一個,我要痛兩個,痛雙倍。」趙德琴沙啞著嗓子說。「我一提到女兒,雙手就發麻,心揪緊了,很難受。」
但是,她還是堅持往下說。
「地震時,我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一反應過來我就往學校跑。一進學校就看見地上到處躺著受了傷的孩子。他們看見我,叫喊:『嬢嬢救我!』一些家長也趕來了,拼命叫娃娃的名字。不管叫誰,埋在下面的娃娃全都答應。我還救了兩個學生,一男一女。他們被壓得不重,掀開幾塊石磚就拖出來了。但是我沒找到我的女兒……下午5點多鐘,大女兒琦琦被挖出來了,她是挖出來的第六具屍體……
當時主要是家長們在搶救,附近建築工地上開來了一輛小挖土機和一輛吊車。當晚從成都調來了大挖土機和吊車,但開不進去,當夜下大雨,土又軟。後來總算開進去了,一時又沒人統一指揮,耽誤了幾個小時。第二天繼續挖,小女兒佳佳是在上午快10點時挖出來的,又是當天的第六具屍體……
有多少學生遇難?政府對外公佈的是284人,失蹤5人,受傷住院85人。但是,家長們都認為不止那個數,至少有500多。究竟多少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大女兒所在的初三(7)班只有一個男生倖存。地震時老師叫大家不要慌,不要動,只有那個男生沒聽招呼,他說,這麼危險了,快跳!他推開窗戶跳了下去,腿摔傷了,但命保住了。這個男生我認識,他叫向前成,一向比較調皮,不大聽老師的話。他們班上,除了向前成,60多名學生,包括老師,全部遇難……這兒有我大女兒在班上幾個好朋友的照片,你看看吧。」
趙德琴從一個小皮包裏掏出幾張女娃娃的頭像,我注視著那一張張秀美生動的面容,刹那間竟不相信如此鮮活的生命已不存在。我把頭像一一攝下來,並記下她們的名字:張延、周捷、張玲玥……
「上個月底我們家長是『鬧了一次事』。起因是這樣的。搶救到第四天時,部隊問學校的谷校長,學生的人數齊了沒有?谷校長說差不多了,就讓部隊停止了搜救。但是,一些家長沒見到自己的娃娃,谷校長說,到醫院去找。當時,挖出來的學生送到了各個醫院,有都江堰的、成都的、還有彭州的。家長們便到各個醫院尋找,十多天後,還是沒見到,於是他們返回來又找學校和政府,認定廢墟裏還有人。家長們情緒很激動,於是又把部隊調來。這一挖,很快就挖出4具學生屍體,其中3具已經高度腐爛,但是第4具是完好的,一點都沒腐爛,說明這個娃娃在下面堅持了很久。這一下家長們情緒失控,衝上去要打谷校長,十多個士兵把他團團圍住才把他救了出去……
我們是想打官司,控告學校和教育局,我們去找律師,不接受,據說司法部門已經通知了他們,不准接我們的案子。
12號那天晚上,溫總理到聚源中學時,有一個家長一下子給總理跪倒,哭著說:『溫總理,一定要為我們死去的娃娃討回公道呀?!』溫總理說:『為什麼四面八方的房子不倒,只有教學樓倒了,一定要追查到底!』當時我距溫總理只有幾米遠,聽得清清楚楚。
前不久我們去找鎮政府(對了,地震快一個月了,鎮政府一直不聞不問,直到今天端午節才給我們發了一封慰問信),裏面一個女工作人員說:『已經發給你們一萬二了,不要鬧了,回去,該生娃兒的就去生!』我們當時氣慘了,再生?!我都近40歲的人了……我愛人說,我們去抱養一個地震孤兒,我不幹,我心中裝滿了我的琦琦佳佳,她們那麼乖,牆上那張像,是她們遇難7天前照的……
還有幾天就是6月12號月祭日了,我們家長們準備在6月15日為兒女們燒香祭奠。為什麼要15號?我們當地風俗,在第35天時祭奠,亡靈才能找到回家的路。這些天我的心被琦琦佳佳堵得滿滿的,但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她們,我想一定是她們還沒有歸宿。6月15號,我們一定要焚香燒紙,點燭跪拜。我們要讓兒女們找到回家的路,找到回學校的路……」
門外的暮色越來越濃郁,母親的聲音越來越沙啞。最後,她無力地垂下頭,雙手嗦嗦直抖。
我站起身,走到琦琦佳佳的遺像前,注視著她們遇難前7天留下的容貌。
兩姐妹頭靠著頭,含著少女清純甜美的微笑,睜著青春晶瑩剔透的眼眸,滿面陽光地面對著未來的人生和前面的世界……
燭光搖曳,紅牆寂冷;
音容尤在,花季不存。
「黑暗,從地底升起,遮住了你明亮的天空。」
悲憤,在心頭翻湧,沖塌了我無助的堤岸。
我匆匆轉身,又一次落荒而逃。(未完待續)
(三年前採訪地震災區後寫的文章,這篇文章已經在美國「人與人權」連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