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雞三山,白雞山、雞罩山、鹿窟尖,我就只剩鹿窟尖這座山還沒爬而已。
三年前讀到山友mori兄的旅記,提及鹿窟尖是日治時代的隘勇線,山頂設有砲台,山稜沿線仍有隘勇線遺跡,我就對這座山懷有興趣。趁著最近剛爬過白雞、雞罩二山,心情還在三峽白雞流連,於是決定一鼓作氣,探訪鹿窟尖。
只相隔兩週,我又來到白雞的行修宮。沿著廟旁的產業道路上行,約十分鐘,抵達白雞山登山口。過小橋越溪,沿著筆直的山路上行。這條山路,是昔日的運煤台車道,百年之前,也是一條隘勇路。
約20分鐘,抵達忠義坑礦場岔路,取右行,路過幾棟已廢棄的礦寮。過一座小木橋之後,沿著溪谷旁的山徑上爬。雖然山徑已鋪設枕木土階,但因溪谷環境潮濕,草蕨頗多,步道景況有點蕭瑟。
上行約十餘分鐘,抵達里程1K指標處,這裡的地勢平坦,留有殘存的古厝遺跡,矮垣殘圮,地基的門檻石條完整可見,左側林間空地,還發現一座完整的舊磚灶及殘壁。不遠之處的溪谷,傳來水聲潺潺。這裡可能是昔日礦場的一部份,或是早期農民在山中拓墾的居處,而上山一路沿途也有看見漫生的竹林。
我對這處遺址特別留意,是因為對照地圖,這裡也有可能是當年「福元山隘勇監督所」的位置。此處腹地寬闊,足以提供監督所建造所需的空間,而且臨近溪流,容易取得飲用水,環境適合居住。這是我的推測而已,並無確切的證據可以佐證。
談起這條隘勇線歷史,可追溯至清朝劉銘傳時代,清廷為了開發大豹溪一帶的樟腦資源,為防範大豹社反擊,在此山區建立隘勇線,並出動軍隊征討大豹社的泰雅族人,而始終無法有效制服。
日治初期,日本人仍佈署隘勇線深入這個山區。由於利益衝突,大豹社時而順服,時而反抗,雙方衝突迭起。
明治38年(1905),日本人擴張隘勇線,進一步逼迫大豹社。這一年四月,日本人修築上瓦厝埔經烏才頭、白石鞍山、打鐵坑,至白沙鵠(白雞)的隘勇線,並設立「福元山隘勇監督所」,以指揮隘勇線沿途的幾個分遣所及隘寮據點。白石鞍山,即是今日的鹿窟尖。這條隘勇線的路線與今日白雞山登山步道的右線大致相吻合。
經過1K的古厝遺址後,山徑逐漸變陡,驀然出現一段古樸的舊石階路,勾起歷史的懷想。接著山徑變窄,貼緊溪谷,設有繩索輔助通行;上爬之後,又過一座小木橋,末段山徑變為陡峭,拉著繩索攀爬之後,抵達鞍部岔路。右往鹿窟尖,左往白雞山。在鞍部略休息後,續往鹿窟尖。
接著的這段稜線山徑,對我來說,就是未曾走過的陌生旅程了。由此爬往鹿窟尖,沿途有幾座起伏的山頭,果然如mori兄所言,各個山頭大都可發現殘存的塹壕遺跡,應是當年的隘寮或隘勇崗哨陳跡。
上上下下幾座山頭,獨自走在昔日隘勇線的山稜小徑,山路一路冷清,心情多少感到孤寂。山徑偶有雜草擋路,但稜線多為芒萁等低矮的蕨類植物,不會妨礙行走,而山稜小徑,林間較為明亮,加上有探訪歷史遺跡的心情作為支撐,一路走來,漸漸適應,也算是愈走愈勇。
抵達鹿窟尖之前一座山峰,名為「展望峰」,山頂也有塹壕遺跡,這裡展望頗佳,眺望五寮尖及桃園大溪、復興方向,群山層巒疊嶂,景色極為壯麗。
過了展望尖,一路陡下之後,遇見岔路,取左行,約一、二分鐘,即抵達鹿窟尖。鹿窟尖,海拔643公尺,有一顆總督府圖根點基石。
鹿窟尖,又名「湊角山」,日本人稱為「白石鞍山」(白石按山),當年日本人曾在這座山頭設置白石鞍山隘勇分遣所。
白石鞍山分遣所是當時隘勇線的一個重要據點,日本人在此設置大砲,對山腳下的大豹社構成嚴重的威脅,泰雅族人多次襲擊隘勇線,雙方互有死傷,最後日警在武力增援下,終於鞏固了隘勇線。明治38年六月完成這條隘勇線。
次年(1906)九月,佐久間左馬太總督採強硬的理蕃政策,發動戰爭,由深坑和桃園兩廳組成的1450名兵力的聯合隊,分兩路進擊大豹社角,雙方激戰數日,泰雅族人不敵日警優勢武力的攻擊,大豹社總頭目瓦旦‧燮促(Watam ‧ Shetsu)被迫遷離家園,率領族人遷往角板山的詩朗、志繼(今桃園復興鄉三民、霞雲村境內)。這場戰事,史稱「大豹社事件」。
同年十一月,日本人在大豹社的舊地,設立插角、有木兩個隘勇監督所,同時裁撤福元山隘勇監督所。福福元山隘勇監督所存在的歷史僅短短一年多的時間而已。大正5年(1916)發行的《五萬分一台灣蕃地地形圖》,已看不到這條隘勇線了。這或許可以解釋何以鹿窟尖稜線沿途的隘寮或塹壕遺跡,只剩下零星殘跡而已。
今日的三峽白雞一帶也無「福元山」的地名或山名,它的名稱只是曾經短暫存在過;監督所裁撤後,原址或許被後來入山的農民所利用,或成為礦場的設施用地,或者已堙滅於山林之中。
儘管福元山隘勇監督所已裁撤,但白石鞍山(鹿窟尖)則依然是一個重要的隘勇據點。大正五年的《台灣蕃地地形圖》仍有標示一條隘勇線連結白石鞍山與山腳下的插角駐在所。
當年的白石鞍山,架設火砲,居高臨下,應當有良好的視野及展望,而百年之後,周遭林木高長,展望侷促,已難以想像百年前的情景。
鹿窟尖總督府圖根點基石的後方,有一明顯的方形土垣,即是昔日白石鞍山隘勇分遣所的遺址。土垣長寬各約四、五公尺,高約一公尺多,垣內雜草叢生,但基址規模相當完整,是今天沿途所見最完整的隘勇線遺址。或許是因為這個據點從明治到大正年間,持續做為隘勇據點有關。
大豹社頭目瓦旦‧燮促率領族人離開故土,遷往角板山附近的山林定居,儘管撤向深山,但並沒有換得和平的歲月。在龐大的山林利益的誘使下,日本人持續推動「理蕃計劃」,步步進逼。
明治40年(1907年),日軍與泰雅族在枕頭山激戰,日軍獲勝之後,勢力進入角板山。泰雅族各社難以抵擋,或向日軍歸降,或更遷往深山,持續抵抗。大豹社總頭目瓦旦‧燮促體認到日本這個新政權擁有現代化的武力及文明,為保住族人的命脈,決定向日本政府歸順。
明治42年(1909),瓦旦‧燮促親自前往角板山,向日本當局表示歸降之意,他將長子樂信‧瓦旦(Losin‧Watam)交給日本人充當人質,歸降的附帶條件是要求日方讓樂信‧瓦旦接受新式教育。次年,瓦旦‧燮促病逝,然而他的遠見,也使大豹社獲得生存發展的契機。
樂信‧瓦旦受到日本人的重點栽培,並取日本名字「渡井三郎」,進入角板山番童教育所學習,後來轉入至桃園尋常高等小學校,接受現代化教育。大正10年(1921),樂信‧瓦旦畢業於台灣總督府醫學專業學校(台灣大學醫學院的前身),時年22歲,大約與蔣渭水、賴和等台灣知識菁英同時接受醫學教育。樂信‧瓦旦成為日治時期少數接受過高等教育及具備現代思想的原住民知識菁英。畢業後,他以醫術服務族人,勸導族人學習新知,也成為政府與泰雅族之間的溝通橋樑。
樂信‧瓦旦受到日本人的器重,昭和15(1940),獲台灣總督府指派代表台灣高砂族至日本參加日本皇紀2600年慶典。昭和20年(1945)四月,更獲聘為台灣總督府評議員。
四個月後,日本戰敗投降。樂信‧瓦旦面對一個新的時代的來臨,他改用漢人姓名,取名為「林瑞昌」。
一年多以後,台灣爆發「二二八事件」,樂信‧瓦旦勸導族人,勿參與反抗政府。事件過後,新竹縣政府頒獎狀以表揚他維護治安有功。
民國36年(1947)6月,樂信‧瓦旦向三峽鎮公所提出「大豹社原社復歸陳情書」申請,他認為日本已投降,台灣已光復,當年被日本人逼迫離鄉的大豹社泰雅族人也應當光復故土,重返故鄉。然而三峽鎮公所認為時空環境已變遷,大豹社舊址已多為漢人所居住,大豹社返回故地的問題過於複雜,而未准其陳請。
民國41年(1952),樂信‧瓦旦當選第一屆臺灣省臨時議會議員,他積極爭取原住民權益,並對政府當時的山地政策多所批評,曾直言國民政府的山地政策還不如日本人。當時樂信‧瓦旦並未查覺台灣的政治情勢已產生微妙的變化。
1950年,韓戰爆發之後,由於美軍協防台灣,國民政府轉危為安,對內轉為採取鐵腕手段,以肅清匪諜或任何可能威脅政權的異議份子。民國41年的11月,樂信‧瓦旦突然遭到台灣省保安司令部逮捕。次年4月17日,被以叛亂罪名,宣判死刑,即日執行槍決,成為白色恐怖時期的政治受難者。
短短百年之間,瓦旦‧燮促、樂信‧瓦旦父子,經歷三個政權帶來的衝擊,從領導大豹社反抗清軍,繼而血戰日軍,到被迫離鄉遠徙,然後適應時代潮流,學習新式教育,卻又在民國時代遇到不幸的滄桑遭遇,寫下一段了可歌可泣的民族史詩故事。
台灣解除戒嚴之後,樂信‧瓦旦終於獲得平反。民國82年(1993),樂信‧瓦旦的家屬將其骨灰正式安葬,並為其紀念銅像揭幕。復興鄉公所選定羅浮的羅馬公路起點路旁,設置一座「樂信‧瓦旦紀念公園」;民國94年(2005),桃園縣文化局出版《泰雅先知—樂信‧瓦旦故事集》,以表達對樂信‧瓦旦的紀念與崇敬之意。
今日的三峽大豹溪地區,已無大豹社部落,而大豹社事件及瓦旦‧燮促父子兩代的歷史往事,也漸被世人遺忘。往事如煙,隨風而逝,一如我今天走過的鹿窟尖山徑冷清寂寥,也一如我眼前的白石鞍隘勇遺跡已成荒煙蔓草。
旅遊日期:2010.12.18
——本文轉載自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www.tonyhuang.idv.tw/@
隘勇線前進圖(彩色字為筆者註解)。出處待查,引自山友mori兄的網誌《山通大海紀行》: 尋找昔日的「福元山隘勇線」~白雞三山、紫微天后宮、行修宮O形漫遊 網址://blog.xuite.net/hn86740292/moriwei/93842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