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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81)

上集-第三章:監獄歸宿

第五節:孫家花園監獄(11)

(七)監獄醫院裡臨死前的餓殍(1)

1962年5月的一個早上,我醒來就感到發燒,咳嗽不止,胸部氣悶而疼痛。後來疼痛加劇,晚上一睡下便感到胸部受到尖銳的刺痛,三天三夜不能入眠,且發燒到39℃,醫生判定為外感引發胸腔積水,竄入胸腔所致。

於是我便被送往醫院,進一步檢查,確診為急性胸膜炎和胸腔積水。當即便留在醫院裡住下了。後來,醫生為我抽出了胸腔積鬱的黃水,打了幾針,病情有所好轉。胸不痛了,燒也退了,只是骨瘦如柴了。

又過了幾天,稍能行走,我便懷著好奇心,打聽到對面的幾間病房是專門住國民黨高級軍官的特級病房,一來,想詢問一下我父親的下落,二來也想瞭解一下一下這些「高級犯人」的情況。便在一個下午吃過飯後,私自走進了那編號為02的房間。

一走進去第一眼就覺得與大病房有所不同,病床的床位很寬鬆,若大一間房間只有兩張病床,住著兩名六十多歲的老頭。我進去時正碰到他倆正在分護士剛剛送來的一盅「流汁」,那長臉的老者正將流汁倒進兩個盅子裡,讓那圓臉的先拿,兩人一付認真的勁頭絲毫不亞於大監房中的犯人。最後還爭著去刮那送來盅裡的殘羹。

他倆喝完了自己的流汁,便向我投來陌生的詢問。我開始問他們知不知道我父親的情況,說出他的名字後,他們都搖頭並不回答,眼光裡含著長期蓄養的警惕。我又問道:「聽說你們二隊供應優惠得多,每月每人還有二兩白糖?」

哪知道,那圓臉的老者一臉不高興,板著臉向我正色道:「你是那隊的?到這裡來幹什麼?」聞得其中不甚歡迎的口氣,我正要回答,那長臉的卻開口道:「你問這些幹什麼?你難道不知道住院規定,病房裡的犯人是不准竄病房的?按照監規也是不准竄隊的麼?」

那口氣分明在訓斥我,我還沒有認真思索說錯了什麼話,便被下了「逐客令」,討了這個沒趣,一臉羞愧的走出他們那房間,心中老大的不暢快。

想到兩位在「舊社會」還頗有地位的人,到這兒來怎麼會變得如此的猥瑣?連那口流汁都要斤斤計較?是被長期監獄訓馴得如此,還是他們本身就養出的防範和忌諱?難道這是一個衰落民族陰暗的心理?看來,在這個牢房裡打聽父親的下落,除了一種偶然的緣分,人海茫茫,監獄封閉得比鐵板還死。

兩天後,由兩名犯人抬著一個擔架送來了一個大約五十多歲的病人,據說是重慶某看守所的在押犯,那已快入頭伏的夏天,病人被白色的床單遮得嚴嚴實實。只有頭顱在外面,一張像骷髏的慘白的臉,雙目緊閉,處在昏迷狀態。

護理人員和抬擔架的七手八腳將他抬下擔架,安置在最裡面的病床上。我們這病房一共安放著八個病床,全是呼吸系統的病人。除我之外其餘病床上全是生命處在旦夕的重病人。

那剛剛送來的病人,經過醫生的一番忙碌,打過強心針後,輸液架便在他的床邊升了起來,不知道是因為護士手藝太差,還是這個病人的血管已經細到難以用輸液針頭插入。打針的護士費了將進一個小時,才將針頭插進病人的血管中,過了兩個多小時,病人才漸漸地清醒過來。醒來後便一個勁的狂咳,從那撕人心肺的哮喘中,令人感覺到他正在同死神作最後的較量。

那天晚上,同房病人被他的咳嗽聲吵得無法入睡。沒有人陪伴他,醫生指定剛剛退了燒的我為他義務護理:在每一瓶葡萄糖藥液輸完以後為他傳喚護士,按時給他服藥和餵開水,餵流汁,接小便,以及晚上等他輸完液後,撥下針頭……

第二天上午,他似乎清醒過來,睜開眼睛,輕聲地嘀咕什麼,可是那聲音低得來根本無法使旁人辨聽。只見他做著手勢,示意希望能坐起來,我便扶他坐起,那一身真算是骷髏架一般,將被子塞在他的背後,剛剛坐定,又是一陣猛咳,見他用手指著小便盆,我連忙遞了過去,便見他口中吐出一口血來。

九點光景,護士又給他輸液,要我替他捉好昨晚輸液的手,我細細看去,那手背早已腫得像發泡的饅頭,手背上已紮了二十幾個針眼。看來,是無論如何都找不到該在那裡扎針了,只好換一個手,又廢了好大的勁才給他輸上液。

雖面對著這個命在垂危的人,從他那黑洞洞口中艱難喘出帶著血腥的臭氣,令人漚心和窒息,但受同情心的驅使,我還是很細心照顧著這素不相識的病人。

他的三餐是由醫生決定的全流汁,所謂全流汁只是普通的豆漿或藕粉,每次我用小匙餵進他的嘴裡,但他只喝了幾口便擺手,中午配給他的是稀飯和饅頭,他每次也只喝幾勺稀飯,將饅頭緊緊的捏在手中。

看得出他心中好想吃那白花花的「美食」,可惜已嚥不下去了,如此緊捏著,足足兩個小時,也許再也捏不住時,才緩緩地鬆開手指,饅頭掉在床上。

同室的病人見到紛紛議論開了,一個說:「唉,活著的時候,想吃卻沒得吃,現在病成這個樣子,有吃的,卻又吃不下去了。」一個又接著說:「看他那樣子隔死也不遠了,還打什麼針吃什麼藥?」一個又說:「也不知政府通知他家裡的人沒有,聽護士說,這個人還是長航局的一個副局長。」另一個人接著說:「當官的又咋個?進來都一樣,當官的也嘗嘗當犯人的滋味。」(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