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山越嶺,陡峭的山坡,碎石不停落下;荒草蔓長已分不清方向;經受大自然洗禮及歲月刻痕,回家的路已中斷、消失。跟隨老流興部落的泰雅族人找路尋根,促成陳潔瑤開拍《不一樣的月光》,透過電影,看到原住民對待土地的溫柔深情。
70多年前,臺灣原住民泰雅族少女沙韻.哈勇從部落下山,替日籍老師送行,失足落水後不見蹤影,從此不曾再回到部落……
50多年前,跟沙韻一樣生長居住在「流興部落」的族人,因國民政府的政策,被迫離開深山的家園,從此,他們也不曾再回到部落……
老流興部落(Ryohen)的泰雅族人後來遷徙山下,成為今日宜蘭縣南澳鄉的「金岳部落」。
拍出部落最真實的聲音
儘管沙韻的故事曾經被淒美般地傳頌,但那一條沙韻之路——通往臺灣東部深山中的老流興部落,早已在蔓草雜生下荒蕪,在高聳的坡崖下消失,在坍方的砂石裡了無蹤跡……
「我們的祖先從海邊被趕到平地,平地趕到山上,再從山上用大砲逼我們下山,我們就是一直活著,盡量用我們的方式活。聽起來雖然有點心痛,但又覺得可愛。」70年後,「老流興部落」的後人、也是事件當時經歷者拉哈.莫很(Laha Muhin)的孫女——泰雅族導演陳潔瑤(Laha Mebo),拍了她生平的第一部電影《不一樣的月光:尋找沙韻》,以沙韻的傳奇故事作為「引子」,帶領觀眾找回通往「老流興部落」之路。
「『劇中劇』的後設形式,不僅讓該片能穿插遊走在紀錄片與劇情片之間,影像細緻清新,流暢動人,更讓鏡頭前受訪居民的可愛如實反應……」臺灣大學外文系教授張小虹如此形容。
導演鄭文堂說,陳潔瑤拍出的笑容和自然魅力,是其他原住民電影裡少見的。布農族歌手王宏恩說,《不一樣的月光》拍出了部落最真實的聲音跟感動。原住民電視臺賽夏族母語主播夏麗玲說:「影片最後觸動自己去想,我到底怎麼來的?我的祖先是過什麼樣子的生活?」
因拍攝電影《賽德克.巴萊》而知名的素人演員林慶台則說:「這是我們部落的故事,這就是我們的故鄉,我們就是這樣子,讓大家都知道原住民的生活方式。」林慶台同為老流興部落的後人,目前居住於金岳部落。
編劇兼導演的陳潔瑤,希望藉由電影呈現「原住民對自己土地溫柔可愛的一面。」
「我一直覺得,我沒有那麼快要拍這部電影!」1975出生,陳潔瑤有著典型的原住民外貌,體態健美,五官立體,談吐、應對直接而坦白,眉宇間散發著清朗的英氣。世新大學廣電系電影組畢業的她,進電影、電視界從基層做起,13年的職場生涯,從場記、助理到副導演,後來陳潔瑤也進入原住民電視臺擔任製作人與編導,跟隨過知名導演萬仁、張作驥、瞿友寧、蔡明亮。
她說,以往的原民電影往往刻畫原住民在都市生活受挫,總讓人感覺沉重與悲傷。「我們不是這麼地愁眉苦臉。原住民的影片應該是一個喜劇,可是裡面會有一些淡淡的哀愁。」於是,陳潔瑤想詮釋的屬於原住民的電影,「透過一個很輕鬆、很自然的方式,讓大家瞭解什麼是原住民。」
找路尋根,促成拍片
從劇本、企畫到拍攝電影,陳潔瑤說:「應該是巧合跟冥冥之中的一些安排!」一回,隨著父親回部落掃墓,讓她決定了創作的題材,那是2007年。那時,父親如往常地對著另一個世界的奶奶「傾訴」,她不解地問:「我跟奶奶看都沒看過,她怎麼知道我是誰?我這樣跟她講話,她收得到嗎?」父親回答:「妳看不到她,可是她看得到妳。」相信祖靈存在的泰雅族人,對祖先存著敬意與依戀,這番話讓從小不在部落長大的陳潔瑤倍感觸動,「我聽到這句話覺得很激動。」於是她決定寫自身部落的故事,而且是自己奶奶的故事,而上述的對話也出現在電影裡。
1938年,沙韻從老流興部落出發為日籍老師送行,下山時遭遇颱風因而失足落水。當時陳潔瑤的奶奶Laha.Muhin是沙韻的同學,目睹過程。隔年,Laha.Muhin到臺北為紀念沙韻獻唱,因曲調優美,歌詞感人,感動臺灣總督長谷川清,並決定表揚沙韻,並以此做為皇民化教育的宣導教材。之後還拍成電影、創作一首歌曲。
陳潔瑤花了五天完成劇本《不一樣的月光》,筆下的故事清新自然,敘述外來的拍攝劇組對部落的「沙韻傳說」引發好奇,在探索中,與部落族人一起尋回老部落之路,讓思念家園的部落老者回到家鄉,傾訴對土地與父母的孺慕之情。
當《不一樣的月光》獲得同年新聞局頒發的優良電影劇本獎時,「有沒有要拍成電影?」的詢問便常在陳潔瑤耳邊響起。在電影圈裡十多年的生涯,目睹太多人導演夢碎而離開,陳潔瑤搖頭回答:「沒有。」
然而,那個陳潔瑤口中拍成電影的「巧合安排」又再次出現。2008年,陳潔瑤與家人及族人們踏上「尋根之旅」。那通往深藏在一千公尺高的山中家園,每天需八小時、來回整整四天的步行,讓陳潔瑤疲憊不堪,隨時可能坍方的危險,令她懼怕不已。微微皺起眉頭,至今已走過四次回鄉之路,回憶初次的經歷,陳潔瑤說:「上山的路真的很難走,我走最後一個,我不曉得那個路要怎麼走!」「就一直砍草、一直砍草,怎麼認路啊?就像一個地方全部都長草,全部都認不出來!」
「當時很氣、很氣,但是脾氣也不知道能對誰發,就不知道為什麼我要走這樣的路才能回家?」過程又苦、又累、又氣、又感慨,卻是陳潔瑤一次難忘且感動的歷程。
靠著部落的長者張金振的記憶,大家還是迷了路。「尤幹啊!讓我們知道我們的家在哪裡……」六歲就離開老流興部落的陳潔瑤父親口中唸著祖父的名字祈求指引。不久,父親腦中浮現的記憶,幫助大家回到了最初的家。「爸爸曾經背過他的弟弟在那裡跌倒,他就記起來,他說:『就是這裡!』」找回家園,父親偷偷拭淚,讓陳潔瑤百感交集。
眼前的故鄉,只剩殘留的石砌臺階,於是「大家砍草、認家,認了就插上記號標明誰的家。回到了『家』,每個人都對自己祖先講話,當時大人、長輩都在哭。連年紀比我小的表妹都一直在哭。」那一刻,讓陳潔瑤作了決定:「如果這個時候不拍,再拖下去的話,不知道要拖到什麼時候,那就來拍吧!」說到這兒,陳潔瑤舒了口氣般地笑了。
族人演出,對白真摯
2011年11月23日《不一樣的月光:尋找沙韻》在臺北西門町的戲院進行首映,大螢幕裡出現臺灣東部的山腳下,那蓊鬱山林、清涼潔淨的山泉瀑布、藍天碧晴的天空,讓人心曠神怡,原住民獨有的樂天、詼諧幽默的對白,讓觀眾席裡響起一陣又一陣的笑聲。而劇中高潮,部落的長者阿公,回到久違的老部落,誠摯而發自內心的獨白讓人不禁感動淚垂……
劇中孱弱的阿公深情的用祖語說著:「祖母,父親,您們知道嗎?您的孩子回家看您了。我是特地回來山上看您們。父親、母親,沒有您們,我沒有今天,也不可能站在這裡……說不定,這次是我最後一次回來。雖然我看不到您們,但是我現在站在您們的面前……」
這一幕感動觀眾的獨白,是部落老者張金振的真情流露。「我請阿公對自己的祖先講話。」陳潔瑤動用了部落族人演出,演出對白給予自由的發揮空間。因此,雖然拍的是劇情片,但演員們自然的呈現,卻保有紀錄片的真實。陳潔瑤說,她不知道阿公會說些什麼,但她可以猜想得到,因為那幾乎是族人們回鄉後共同的心聲。
笑中帶淚,瞭解重於關懷
前後費時三年,片子終於上映,期間,陳潔瑤也曾懷疑自己,甚至懷疑片子會就此夭折。當陳潔瑤完成電影企畫,享受片刻喜悅後,便是一連串惡夢的開始。「拍這部片子,就是先有挫折,然後又可以被解決,又一直有挫折再一直被解決……」陳潔瑤用手指上下畫著曲線。
選角、場景一切抵定後,卻差點無法開拍,因為政府的補助經費必須在拍攝完成後才能申請,「所以要自己去籌措,當時已經快拍了還找不到錢,還沒到位,那時候,林大哥就給我一筆,讓我先拍。」
陳潔瑤口中的「林大哥」便是在今年8月登山不幸失足墜谷身亡的前台新金控總經理林克孝。喜歡登山的林克孝,在幾年前得知沙韻傳說,便積極地想重尋「沙韻之路」,2009年還因此出版《找路》一書。「他覺得我們的文化很好,他說,反正他已經想好,這輩子要幫我們南澳這一塊,他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跟他講……」來不及讓林克孝看到自己的成果,是陳潔瑤心中很大的遺憾。
暫時解決資金缺口,在有限的資金下,陳潔瑤在20幾天內完成了拍攝工作,然後再費時一年處理後製與剪接。
從決定拍片到片子上映,一千多個日子,支撐陳潔瑤往前走的無非是部落族人的情義相挺,與友人的幫忙。陳潔瑤笑著說,《賽德克.巴萊》讓林慶台爆紅,成為家喻戶曉的大明星,其實,《不一樣的月光》才是林慶台的第一齣戲,雖然戲裡林慶台出現不過幾秒鐘的鏡頭,演的也是自己真實的身份——牧師。「林慶台牧師,他其實算是很重要的協力製片,我們探勘的時候,幫我們當挑夫啊,當我們的苦力;我們要拍一個鏡頭的時候,他必須幫我們把那些障礙物拆掉;還有找臨演。他在拍攝的時候真得幫了很多、很多忙!」不僅林慶台,幕前幕後幾乎動用整個金岳部落的族人,而且是義務演出與幫忙。
開演後,電影院中不時傳出陣陣的笑聲。陳潔瑤欣慰地說,曾有一場包場演出,她看著小學生開心地在座位上不停地的笑著,「讓我覺得很開心,小朋友也看得懂!」
11月底陳潔瑤接受採訪後,便在辦公室裡吃著麵包裹腹,趕往下一個宣傳通告。她形容自己的電影是「笑中帶淚」,「其實不想要講什麼很具有文化意義,或什麼,我是希望大家進來電影院後,有不一樣的感動,重新瞭解原住民,這個很重要。瞭解重於關懷。」
「看過這部電影之後,可以看到原住民對自己土地是很親密跟溫柔的,很愛護自己土地的。
」
如果史詩電影《賽德克.巴萊》讓觀眾看見原住民對土地的驃悍激情,那《不一樣的月光》看見的就是原住民對土地家鄉的溫柔與眷戀……
--轉載自《新紀元》25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