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死亡的幽谷(4)「陽謀」讓我中箭落馬
我先後在教務科的「鳴放」會上,作了兩次發言,向崔振傑提了一些工作上的意見,如:他有獨斷專行的家長式作風,農民意識重,思想狹隘,報復性很強。對上,報喜不報憂;對下,在幹部中以我為中心劃「小圈子」,用封官許願,挑撥離間的手段,拉攏一批人,排斥一批不馴服於他的人……並舉了一些具體的事實。我的發言記錄,學習小組把它寫成大字報張貼了出來。其實我對崔提的意見,以後在「文革」時群眾揭露崔的材料中證明我的意見是正確的。(筆者注:22年後我把保存的發言記錄原底稿交給了落實政策辦公室。)
這時候,學校還成立了「整改」小組,把「放」出來的所有問題都梳成辮子,分類登記,為下一步「整改」作準備。此時,單位與社會的「運動」進展,基本上是同步的,看來各個單位都「放」得差不多了,該「放」的問題都「放」出來了,許多人都很天真地認為「運動」可能要轉入「爭鳴」階段,即辨出是非,為下一步的「整改」打下基礎。
6月的一天,《人民日報》突然發表了《這是為什麼?》的社論,號召開展反「右派」鬥爭,還公開發表了毛澤東《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的文章。這篇經過大加修改的文章與「整風運動」剛開始時內部傳達的那個毛澤東的講話內容大不相同,原來那些誠懇的、感動人心的、叫人幫助黨整風提意見的內容沒有了,語調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具有了濃厚的抓右派的火藥味。
事後有人說,那個內部傳達的《關於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的講話是用來引「蛇」出洞的,否則,「蛇」不會主動出洞,「毒草」不會主動「放」出來。也有人說這是一個騙局,是陰謀,毛澤東反駁說:我們搞的是「陽謀」(筆者注:至今我不懂「陽謀」這個名詞的含義)。
7月24日下午,學校黨支委會專門討論研究單位反「右派」鬥爭問題,我作為支部委員,並沒有通知我參加會議。
「難道是因為我給崔振傑提了意見,就成了反黨「右派」?」
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馬上我就想:這簡直是開玩笑,這絕對不可能!
7月25日,有人把我在教務科「鳴放」會上的發言記錄抄寫成大字報,張貼在職工飯堂裏,向全校公佈,用紅筆加上的按語是:請擦亮眼睛,提高嗅覺!請看王開泰的「右派」言論!!最後的簽名為「部分群眾」。
不可能的事情真真切切發生了,崔振傑借《這是為什麼?》要向我下毒手了。
我在教務科的發言主題是《我對學校存在問題的看法》,難道這就是「反黨」嗎?我除了對崔本人提出的意見以外,沒有對共產黨的大政方針和社會主義制度提出任何不同的政見;而且黨章上也沒有給領導提意見就是「反黨」的規定,我對崔提出的意見是響應黨中央毛主席的號召,公開在會議上提出來的,是正大光明的,為什麼不經過辯論就把我打成「右派」呢?
我與妻子一起到學校飯堂,去將這張大字報的全文抄錄了下來,留待作為向上級黨組織申訴的依據,我們相信黨會明察秋毫把問題搞清楚的。(筆者注:22年後我把原抄件交給了落實政策辦公室。)
崔振傑白天晚上分別找人談話,暗地裏「運動」群眾向我開火。
7月29日,崔振傑以教職工座談會的形式事先「發動」的幾個積極分子在會上首先向我開炮。然而這一炮沒有打好。那些積極分子,一傢夥就給我扣上了一大堆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大帽子,但這些「大帽子」底下沒有一條是反對共產黨和社會主義制度的意見,只是在工作上的一些具體是非問題,這樣的空殼「炮彈」理所當然的爆炸不起來。
會上的群眾沉默不語,雖然崔振傑再三啟發,但發言者寥寥無幾,大會冷冷清清就事論事「鬥」不起來,崔只好宣布散會。
後來,有人說:「王開泰的問題是一些內部是非問題,與反黨、反社會主義是兩碼事」。
這次會後,崔振傑總結了教訓,精心策劃重新發動群眾。崔的「發動群眾」就是以黨組織的名義,要求黨團員在「運動」中起骨幹帶頭作用,要群眾在「運動」中站穩政治立場,向黨組織靠近,爭取入黨入團提幹等等,總之,不外乎以利誘拉攏,或挑動那些和我有矛盾的人來鬥我,把群眾作為工具去整掉他要想整掉的人。這種手段很卑鄙就是以後人們常說的「運動」群眾,挑動「群眾鬥群眾」的那套整人手段。
舉個例子,比如:學校辦公室主任李恩章基本上贊成我給崔振傑提的那些意見。崔知道把李恩章爭取過來,對「發動群眾」的作用很大。因為李是支委,反「右」核心領導小組的成員之一,因此崔在李恩章身上大下功夫,多次主動到李恩章家裏做客,邊包餃子吃,邊談知心話。他首先挑撥離間李和我的關係,因為我和李是一起調來的轉業軍人。之後,他許願把我整掉後,叫李恩章當專職支部書記(校級幹部)……這就是「運動群眾」用的手段。
8月5日批鬥會改名為「黨群座談會」。這次會議崔事先作了充分的布置安排,先由崔振傑的打手,把我給崔振傑提的意見全文,生拉硬扯歸納為七條反黨「右派」言論。比如:我說「崔振傑對上報喜不報憂」的問題,被說成「否定黨的成績」等等。
我用我與崔的工作矛盾的具體事實來駁斥這些所謂的反黨「右派」言論。因為具體事實與「反黨、反社會主義」這個根本性的主題差距太大結合不起來,因此與會者仍然還是就事論事的爭論。這麼一來,會場上的崔振傑又被動了,結果只有崔的幾個打手在嚎叫,後面幾個積極分子跟著空吼,並且不准我發言,但絕大部分與會者沉默不語。有的不表態,有的只是談是非不扣大帽子,有人甚至同意我的發言,崔振傑精心策劃的這一手還是不能把群眾「運動」起來。
崔振傑認為群眾之所以「發動」不起來的關鍵是:我有一張「畫皮」,即:我是17歲參加八路軍,戰爭年代負傷的殘廢軍人,共產黨員,南下幹部。僅僅是因為「鳴放」時給他提了意見,就變成了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這種180度的大轉彎,如果沒有充分的「鋼鞭」事實作依據,僅憑幾頂空洞的大帽子是很難說服群眾的。崔振傑認為,在上兩次鬥爭會上對我鬥不起來的根本原因是我的這張「畫皮」在迷糊群眾,因此,必須剝掉我的「畫皮」,叫群眾看到我的「本來面目」之後,才能把群眾「發動」起來。
1957年我有一個刻骨銘心的親身體會就是,凡是用權力整人者,都以「整人有理」來愚弄群眾,這叫做既當婊子又要立牌坊,最終的結果必將是自己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崔振傑就是這樣。
於是,崔在「畫皮」上狠下功夫——他篡改了我的歷史檔案。
於是,我的家庭成分由「中農」變成了「大地主」;我的父親由中學教師變成了「大漢奸」;我自願參加八路軍成了被八路軍俘虜過來……
於是,我被塑造成一個對黨有刻骨仇恨的,鑽進革命內部來的「階級異己分子」和「定時炸彈」。
接著,崔把我在歷次「政治運動」中那些向黨交心,自我思想批判材料中,摘取個別段落字句,斷章取義,上綱上線,編成「階級敵人」王開泰的歷史反黨罪行。另外,他大量收集我平時的言行,掐頭去尾、根據需要上綱上線歪曲原意,甚至無中生有地編造事實,說成是「階級敵人」王開泰的一貫反黨言行。把我在戰爭年代為黨流血致殘,立功受獎等歷史一筆勾銷,統統說成是偽裝積極騙取了黨的信任……
他這樣剝開我的「畫皮」後,就把我給他提意見的性質從根本上改變了——這就不是給領導提意見的問題了,而是一個「大地主」、「大漢奸」的兒子,對共產黨有著刻骨階級仇恨的人,混入革命內部,借「大鳴大放」的機會,跳出來惡毒攻擊黨的領導人,企圖篡奪黨的領導權的問題了。
崔振傑以黨組織的名義,把他給我編造的檔案材料用「大字報」的形式寫出來,張貼在職工飯堂裏,向群眾展示。他這一手來得很毒、很靈光。呀,王開泰原來是這樣一個混進黨內的壞傢伙!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一下子把熱愛黨的群眾「運動」起來了。
隨後在崔振傑的領導下,有組織、有布置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標語口號、漫畫到處張貼,有的甚至貼在我家裏和床前……
學校的高音啦叭天天按崔振傑定下的調子不斷地揭露我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惡歷史,同時,號召大家行動起來,擦亮眼睛把混到革命內部的「階級敵人」王開泰鬥倒、鬥臭,並勒令我向人民低頭認罪。
崔振傑用這種卑劣的手段的確把群眾的「同仇敵愾」的激情「運動」起來了。那些相信黨、熱愛黨受蒙蔽的群眾,就這樣被崔振傑操縱著充當他整人的工具。這時,我才真正感受到用黨和人民的名義整人的欺騙性、卑鄙性和惡毒性。此時,我才知道只要有權就可以篡改歷史,可以歪曲事實,可以把好人說成是壞人,把與自己不同意見者置於死地。
難道黨內鬥爭竟會如此卑鄙惡毒嗎?難道為了整人可以如此不擇手段嗎?當時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共產黨會這樣。
當時,我絕不相信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會是這樣。
大小「批鬥會」白天夜裏接連不斷,「車輪戰」、體罰、逼供信……日日夜夜進行著。我完全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我已經被剝奪了發言權、申辯權,只有一條路就是向人民低頭認罪,因為這一切都是用黨和人民的名義進行的。
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我唯一的想法是「好漢不吃眼前虧」,等這場政治風暴過去以後,我要向上級黨組織伸冤。我從小跟著共產黨走,對黨抱有堅定的信念,偉大、光榮、正確的共產黨是代表真理的,用這種手段整人,有損於共產黨偉大光輝的形象。延安「整風運動」不是也傷害了一些好同志嗎?後來,黨給予了糾正,平反了。我堅信,事後上級黨組織也一定會甄別我的這個「右派」的冤案。(當時,我萬萬沒想到,這樁「右派」冤案,在毛澤東生前成了無人敢問,無人敢動的「鐵案」。)
9月23日上午,在全校教職員工、學生、職工家屬大會上,我被輪番鬥得實在招架不住了,精神和肉體支持不下去了,我終於被迫向人民「低頭認罪」,承認崔振傑給我編造的那些假材料都是事實,給我糊在身上的那些「反黨罪行」我全部接受包了下來,這才叫我「過關」,並在《右派分子投降書》上簽字蓋章。
從此,我成了「罪人」,成了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成了被無產階級專政的「階級敵人」。
從此,我走入了惡夢般的22年悲慘人生。(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