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死亡的幽谷(30)磚瓦隊
四、在磚瓦隊預感春天的到來
61年2月25日,楊隊長通知我,上面決定調我到石灰排(燒石灰),我隨即收拾行李下山。到了基建隊後,情況又發生了變化,上面決定調我到耐火磚瓦隊。
在廠部通往沙灣鎮的一條大路旁邊不遠處的田野裏,有一座遠看像一座大墳山似的磚窯,在磚窯附近,有許多用磚坯和楠竹穀草等搭建的臨時工棚和宿舍,這就是磚瓦隊。
從地形上看,這裏是連接沙灣和廠部的中間地帶,屬於二娥山麓中的一個平原地帶,大渡河流經其間,這裏距離沙灣約二華里,是個交通方便,人煙比較稠密,風景如畫的地方。
耐火磚瓦隊是基建隊下屬的一個單位,主要任務是燒耐火磚和瓦罐子。該隊有勞教分子四、五十人,分編為幾個班組,另外有我們就業職工6人,其中有年紀不到40歲的范碩梅(「右派」,原川東地下黨華榮山遊擊隊某大隊長。解放後在成都市某局任辦公室主任)。隊裏還養著兩條大水牛,專門為了做磚及瓦罐子時第一道工序踏黃泥巴用的,該隊隊長丁啟明是位公安幹部。
來到磚瓦隊後,心裏很高興,首先這裏糧食定量每月41斤,另外這裏地處平原緊靠通往沙灣的大路,距離沙灣很近。久居山野與世隔絕的我好像又回到了人間,心情大有「豁然開朗」之感。這裏的伙食團辦得比較好,特點是菜多,以牛皮菜當家(四川本地一種豬飼料菜),雖然沒有油水,但每頓飯有滿滿的一罐子牛皮菜,再加上有每月較高的糧食定量,基本上可以吃飽。但是在那個年代,人的肚子好像個無底洞,吃了還想吃,總感到填不飽。
伙食團的團長叫陳智忠(「右派」,原小學教師,四川高縣人),是個勞教後的就業職工,年紀約30餘歲,為人忠厚老實,斯斯文文的,我倆關係很好,他很有辦伙食團的經驗,有一次,他從當地食品部門弄了一些豆腐乳來改善生活,每人分了一塊,大家都高興極了,這等於給大家打了一頓「牙祭」,在那個年代,一點豆腐乳都成了求之莫及的珍貴食品。
我在製罐班,一天到晚和黃泥巴打交道,因此學會了一手製造瓦罐的工藝。那時,各單位和人民公社的公共食堂一律按定量吃罐飯,社會上對罐子的需求量很大。我們班長叫左大中(四川宜賓人),年紀約30歲,我倆相處甚好,他很尊重我這個從小跟著共產黨打天下成了殘廢軍人的人,十分同情我的不幸,在沒有人在場的時候,經常向我透露幾句知心話。他說:「向領導提了意見,有啥罪?而且又是大張旗鼓的叫人家提意見……共產黨不該這樣對待你們這些為黨拼命流血打天下的人」。他說出了許多同情我的人不敢說的話,使我敬佩和感動。
我的工作除了製造罐子之外,還要幫丁隊長和基建隊的劉幹事動「筆桿子」。勞教單位有個特點,就是「會」多,什麼學習會、評比會、檢討會、批鬥會等,每次開會記錄和會後整理材料,比如:改造好壞的典型人物的材料,以及每月隊裏的總結等,丁隊長都叫我執筆,基建隊的劉幹事(政工幹部)也經常下來叫我寫有關勞教人員的改造情況的典型資料給他。
在勞教人員和就業職工中,雖然有不少知識分子,但民警隊長都知道我筆桿子來得快,只要隊長給我出題目,我領會得快,可以順著他的意圖編寫出合乎他們口味的東西,另外,我的毛筆字他們也感興趣,隊裏或鄰隊開會寫標語口號,或搞壁報也喊我去編寫。(遇到開飯時,鄰隊的隊長還叫我到廚房裏去吃頓飽飯,不要糧票)後來丁隊長乾脆不叫我做罐子了,叫我和另一名勞教人員趙保員(「右派」老病號)一起每天去煉冶車間的爐子上篩炭渣子,把篩出來的二炭花子供單位伙食團做飯時發火用。這項工作沒有具體工時和定額的要求,比較隨意,只要保證伙食團有發火用的二炭花就行了,其他時間在附近放牛,丁隊長要用「筆桿子」時,我能隨喊隨到就行了。
在磚瓦隊,各方面的訊息比在山裏靈通得多。我在勞改營兩年多,因為人重義氣,結識了不少難友,他們多是原在職的領導幹部或知識分子,至今留在我記憶中的有李志田(安徽人,原重慶民政局科長,「右派」)、馬克明(河南省人,原重慶港務局政治處副主任,「右派」)、孫偉(安徽人,原重慶港務局秘書,「右派」),胡振亞(河南省人,原重慶市委辦公廳秘書,河南軍大畢業,「右派」)等人。
這些被政治運動迫害的難友們休假去沙灣趕集,路經磚瓦隊時,經常來找我玩,彼此談談心,我們這些來自五湖四海的患難朋友們都是舉目無親的光棍單身漢,見面時格外親切。我們互通訊息,各訴自己對形勢的看法,都盼望著黨早日給我們平反。這些同志都是解放前參軍,以後轉業到地方的南下幹部,大家雖然落魄到這般悲慘地步,但沒有一個人罵共產黨,都認為黨中央是正確的,認為自己是被單位某某人整了。都避而不談是誰導演的這場全國性的「反右」大悲劇。比如:胡振亞對我說,57年「大鳴大放」時,他什麼意見也沒有提,只是書記把幾個劃為「右派」的名單拿給他看,問他該不該把這些人劃為「右派」?他只是老老實實的提出自己的看法說,對其中有些人不該劃為「右派」……結果,他被扣上了「包庇右派」的罪狀,最後也被劃為了「右派」。又如,孫偉的反黨罪行是:局長派他下去檢查工作,他老老實實的把下面一些對領導不滿的尖銳意見帶回來並表示同情,結果被劃為「右派」。
有時我們約定一起去沙灣鎮逛自由市場,買些紅苕和牛皮菜到農家去煮了吃,這樣既可以充飽肚子,又可以朋友們歡聚在一起,有時一起坐在沙灣街上的茶館裏聊天、看報、聽廣播電臺報告消息,這些都是我們唯一的精神寄託,我深深感受到患難中朋友的可貴、可親。
這裏距離廠部很近,可以經常到廠部參加大會,聽到廠領導人對國內外形勢的報告。這期間,我得知中共召開了八屆九中全會,鑒於國民經濟遭到嚴重困難,中央提出「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又得知毛澤東制定了「農村人民公社60條」,又有什麼「工業70條」等新的重大方針政策。
10月份《四川日報》上登載了重慶、成都地區1,00餘「右派」分子摘了帽子。這時勞改營對解除勞教的條件也放寬了。從以上種種跡象來看,1957年開始的這場狂風暴雨般的「階級鬥爭」勢頭似乎減弱了,一個比較溫和的政治氣候像春天似的又要回到人間。
1961年國慶日後,職工和勞教人員中流傳著許多小道消息,有人說,原《中川日報》的鄧平已調回原單位去了。這個消息引起了我的思想波動,鄧平是我的老熟人,我與鄧平同屬一個類型的人,他調回原單位,那麼我呢?
九月的一天,我在沙灣街上遇到曹雙印,他原是個司機,我在火燒埂採礦隊的老同學,他很高興的向我說:「老王啊!我向你報告一個好消息,最近中央有個指示,過去有一定黨齡級別的勞教人員,解除勞教後,可以返回原單位工作」,這個消息與鄧平的調回原單位成為相互印證。之後,又有傳說,附近中川造紙廠(勞改單位)已調走了一批摘帽「右派」。過了幾天丁隊長召集我們職工開會,佈置每人填寫一份詳細的登記表,其中有這樣幾個專案:原是否黨、團員?原何職務,級別?有何特長?本人對今後工作有何意見要求,等等。
此時人員思想活躍,預感到勞改營的苦難日子即將結束了。此時我的想法是儘快脫離勞改單位,爭取調到社會上某個單位去當一名職工,先立住腳跟努力工作,做出突出的表現,爭取該單位領導對我的信任、同情和支持,一旦有了機會,再向黨的監察機關寫申訴書,控告崔振傑對我的政治迫害。我始終認為我的冤案是崔振傑的個人行為造成的,我根本沒有想再回原單位,我絕對不想再回到我的仇人崔振傑的手下。
我在耐火磚瓦隊呆了八個月,在這以後的日子裏,政治氣氛又有進一步寬鬆,可怕的嚴冬好像將要過去,大地似乎要解凍,萬物將要復甦。
若干年後我才知道這段歷史背景,因為大躍進而餓死了幾千萬人,毛澤東在黨的七千人大會上作了「檢討」,極左路線才有所寬鬆,此乃後話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