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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死亡的幽谷(16)一再進出「鬼門關」

拒絕遺忘 正視歷史 支持改革 促進民主

六、從「鬼門關」到「鬼門關」

1960年4月15日,上面突然通知我去廠部參加「支農」工作。

我打好背包,告別了班裏那些與我共患難的難友們,下山去廠部管教科報到。從此,我離開了火燒埂採礦四隊,我慶倖能活著走出這個「鬼門關」。

走出「鬼門關」的我,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剛進勞教營時,有人說我還有一副青年領導幹部形象,但現在,面黃肌瘦,頭髮、鬍子長得很長,衣領上,頭髮上爬滿了蝨子,兩眼癡呆無神,兩腿浮腫,四肢無力,走路氣喘吁吁。總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1960年4月16日,魏副書記和管教科的江科長作動員報告。主要內容是談毛主席《關於工業支持農業》的重大意義。他說:「這次抽調全廠50多人,組成支農隊,由管教科鄧副科長親自率領,去樂山縣七區軫溪公社支農,時間最少一個月。」他還說:「抽調上來的人都是下面選送的改造表現比較好的人,希望大家積極努力搞出成績來,這是爭取早日摘掉勞教帽子的大好機會。」

我們背著行李,順著公路,沿著大渡河向上游方向前進,逐漸走出了山區,進入了風光優美的丘陵地帶。我們這些勞教分子的身體都被拖得不行了,我背著行李,好似千斤壓頂,兩條腿簡直不聽使喚。下午4點鐘,我們到達軫溪公社和平管區,全程9公里,我們整整走了4個半小時。

「支持農業」是個新的任務,也是我進入勞改營後,第一次接觸外部世界,感到很新鮮,如同從地獄回到人間。我們的任務是鋤草、種包穀、擔大糞積肥、挖田坎、割麥子、打麥子等等。上面有規定我們這些犯人不准和農民接觸,但有時和農民配合在一起幹活。可能是上面事先向農民也打了招呼,不准和勞教犯接觸,因此,我們相互之間不說話。

這是我參軍以來,第一次和農民一起幹活,四川和山東的農村農活有很多地方不一樣。特別使我感興趣的是「人民公社」這個新鮮名詞。報紙上大肆宣傳它的優越性。但社員的政治覺悟和積極性,並不是宣傳的那樣「被調動起來了」。我們所見到的農民實際情況和報紙所宣傳的大相逕庭。

這些社員本該早上8點鐘上班,但直到9點鐘,才稀稀拉拉來到工地上集合。有幹部守著他們幹活還可以,幹部不在時就在田裏「磨洋工」了,他們收工時間比我們早,收工後,回到家裏就幹自留地,常常幹到深更半夜,幹得非常起勁,其實這才是他們的積極性。我們這些勞教分子早上6點鐘起床,6點半吃完早飯就出工,幹勁比農民高,這並不是我們的覺悟性比農民高,而是因為我們之間相互監督,誰要是在工地上說了一些埋怨話,誰「磨洋工」,內部便有人會暗地裏向上面打「小報告」,作為自己改造好,靠近領導的具體表現。另外,我們每次上班,由隊長(公安幹部)跟著,嚴格監督之下,誰也不敢「磨洋工」。

我們隊的隊長叫邢國志,山西人,是個轉業兵,此人文化程度很低,政策水準低下,管理方式簡單粗暴。他對勞教分子開口就罵,舉手就打,或者不給飯吃。在那個年代裏,勞教犯就靠這點吃了半饑不飽的飯來維持生命,用扣飯作為懲罰手段太慘無人道,是要命的。

邢國志經常在上工時借我的手錶掌握時間,有一次,他把我的手錶弄壞了,也不說一聲就還給我。我有苦難言,不敢吭聲。過了幾天他裝作不知又來借。我說:「上次你借去弄壞了,不能走了。」我話音剛落,他對我一頓拳打腳踢。這是我跟著共產黨十多年第一次挨打,我痛恨自己失去了人身自由和做人的權利、尊嚴。邢國志只是一個轉業兵,如果過去在軍隊上,讓他給我當通訊兵,我都不會要,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右派」分子不如狗,狗還有主人的保護,我無可奈何的仰天長歎,天啊,我的祖宗三代沒有做傷天害理的缺德事,我怎麼會落到這般地步,連狗都不如。

「支農」不同於「大煉鋼鐵」,季節性強,為了搶季節,不分白天黑夜打「突擊戰」,有時候,夜裏打著火把幹到天亮。對此我並不感到可怕,可怕的是饑餓。勞教犯們長時期高強度勞動,外加吃不飽,身體很虛弱。那時,一天到晚只想吃東西,人的七情六欲中的其他「欲」都沒有了,只有「食欲」。為了填飽肚子,大家向房東買了一些曬乾了餵豬的老白菜葉子,(每斤3角錢),或在田裏幹活時,順手挖點野菜,用洗臉盆煮了吃。這樣越吃,人渾身越無力,生病的人也越來越多。

我們班有一個名叫郭銘新的教師「右派」,我們倆的關係較好。有一天,他流著眼淚對我說:「老王啊!這樣下去,我恐怕活不出來了,與其活受罪,不如死了算了」他上氣不接下氣說完後,兩隻淚眼一直盯著我。不久他病倒了,因為吃爛菜葉子,又拉肚子,甚至拉在鋪上……

我也生病了,有一天在工地上我突然暈倒在田裏,鄧科長見我實在不行了,叫我回宿舍休息,並告誡我說:「王開泰呀,不要再亂吃東西了,這樣要死人的!」後來,鄧科長指定一位年輕的,身體較好的同學廖明俊來接替我當組長,並把全部老弱病號臨時集中起來,叫我負責,能幹多少就幹多少,不強求。在我的生命危急關頭,我聽了鄧科長的告誡不敢再亂吃東西了,加上又降低了體力勞動的消耗,那時我年輕生命力強,身體慢慢恢復了。鄧科長減輕了我的苦役,還多次表揚我,說我帶病積極改造,後來還評選我為全隊的勞教分子「標兵」上報廠部。在我危難時刻,鄧科長救了我一命,至今難忘。

農民中有人知道了我過去是南下的老革命,被打成了「右派」。一些農民把我看成是個「大官」,因為他們的縣長和縣委書記等大官,才是南下的老革命。他們對我有點好奇,一些男男女女見到我時互相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地望著我,弄得我很不好意思,同時也感到很羞愧。

有一次,一位青年農民悄悄對我說:「我對你恨不起來,你是因為提了意見而被打成『右派』的」。我聽了這句話,大吃一驚,感到不可思議,一個普通農民,竟能說出這種很有見解的話呢?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一個農民為「右派」喊冤,很受感動。

我說:「你們總比我們好吧?」他回答:「我和你說老實話,我們主要是吃不飽,你們吃的是國家『商品糧』,每月幾十斤供給有保證,我們那點口糧,根本不夠吃,只有靠自留地的那點菜來當家。」。難道我們勞教分子還比農民生活還好?我難以理解,後來,我的親身經歷回答了這個問題。

6月1日,我們離開了和平管區,去二十幾里以外的新華管區「突擊收割麥子」。

初夏季節,我們沿著大渡河進發,一路上青山綠水,風光十分美麗。

上午10點半,我們到達了新華管區的一個生產隊。在休息時我有幸第一次見到了久慕大名吃飯不要錢的新生事物——公共食堂。引起我的好奇心而注意觀察。

11點半鐘,食堂的鐘聲敲響了,農民男女老少從四面八方向食堂湧來,有的人從幾里遠的地方,拖兒帶女,提著籃子前來吃飯,有的人就地吃了後,還帶著飯罐回去給家裏的老人、病人吃。糧食的分配是按照大人、小孩定量,每人一罐飯。一時間,食堂裏裏外外,到處是吃飯的人堆,場面十分嘈雜。從人群面孔上的表情來看,對這個「新生事物」沒有歡樂的氣氛。

下午,我們在離生產大隊幾里路遠的一個農民家住下。四川農村與北方農村不同,無論是在山間還是平原,零零落落的三、五家或一、兩家人就是一個村落。

新華管區勞動期間,有兩件事讓我記憶猶新。

一件事是母子爭飯吃。

有一段時間,我們每天天不亮就被房東大嫂的吵罵聲和小孩的哭喊聲驚醒。弄得大家心裏很煩惱,後來一打聽,原來房東大嫂每天派她的約八、九歲的小男孩去幾里外的公共食堂把飯打回來,哪知小孩在路上,拿著這兩罐飯,一路走,一路用手抓著吃,到家時,只剩下兩個空罐子,氣得她把小孩痛打一頓,打得小孩又哭又叫,當場認錯,下次再也不敢了。可是第二天早上,孩子在路上照樣又把飯偷吃光了。我很可憐那個小孩,也很可憐那位大嫂,這到底是誰造成的?

另一件事是一家一天餓死兩個人。6月5日中午,在另一個工地,當我們收工回來時,一進院子聽見屋裏傳出哭叫聲。原來是房東兩兄弟同時在這天上午餓死了。院子裏很多人,只見有兩個大隊的幹部,帶著鶏蛋、糕點前來慰問。他們剛走進屋去,院子裏一個青年農民怒駡說:「他媽的!這頂他媽個逑用!人都已經餓死了。」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家人在同一天餓死了兩個人的悲慘情景。

但那時,誰也不敢說「餓死」二字,因為社會主義「沒有」餓死人的這種事情,只能說是病死,這和我們勞教隊裏的情況何其相似。通過這次支援農業,我發現農村也是所到之處,民有饑色,野有新墳。我很不理解我目睹的這一切,可報紙上和廣播裏的宣傳卻是:人民沉浸在社會主義,人民公社的幸福中。

我仍然擔心,這種悲劇哪一天會落到我的頭上。

7月1日,上面宣布「支農」工作結束,全體勞教分子返回廠部。

我慶倖又活著走出了第二道「鬼門關」。

在76天的「支農」中,我最大的收穫是能接觸到廠部有關領導,加深了廠部管教科鄧副科長對我的瞭解,因為他是決定我能否解除勞教最有發言權的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