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呻吟語 (十八)

吾輩終日不長進處,只是個怨尤兩字,全不反己。聖賢學問,只是個自責自盡,自責自盡之道原無邊界,亦無盡頭。若完了自家分數,還要聽其在天在人,不敢怨尤。況自家舉動又多鬼責人非底罪過,卻敢怨尤耶?以是知自責自盡底人,決不怨尤;怨尤底人,決不肯自責自盡。吾輩不可不自家一照看,才照看,便知天人待我原不薄,惡只是我多慚負處。

果是瑚璉,人不忍以盛腐殠;果是荼蓼,人不肯以薦宗祊;履也,人不肯以加諸首;冠也,人不忍以籍其足。物猶然,而況於人乎?榮辱在所自樹,無以致之,何由及之?此自修者所 當知也。

無以小事動聲色,褻大人之體。

立身行已,服人甚難,也要看甚麼人不服,若中道君子不服,當蚤夜省惕。其意見不同、性術各別、志向相反者,只要求我一個是,也不須與他別自理會。

其惡惡不嚴者,必有惡於己者也;其好善不亟者,必無善於已者也。仁人之好善也,不啻口出;其惡惡也,迸諸四夷不與同中國。孟子曰:「無羞惡之心,非人也。」則惡惡亦君子所不免者,但恐為己私,作惡在他人,非可惡耳。若民之所惡而不惡;謂為民之父母可乎?

世人糊塗,只是抵死沒自家不是,卻不自想,我是堯、舜乎?果是堯、舜,真是沒一毫不是?我若是湯武,未反之前也有分毫錯誤。如何盛氣拒人,巧言飾已,再不認一分過差耶?

懶散二字,立身之賊也。千德萬業,日怠廢而無成;千罪萬惡,日橫恣而無制,皆此二字為之。西晉仇禮法而樂豪放,病本正在此安肆日偷。安肆,懶散之謂也。此聖賢之大成也。

甚麼降伏得此之字,日勤慎。勤慎者,敬之謂也。

不難天下相忘,只怕一人竊笑。夫舉世之不聞道也久矣,而聞道者未必無人。苟為聞道者所知,雖一世非之可也;苟為聞道者所笑,雖天下是之,終非純正之學。故曰:眾皆悅之,其為士者笑之,有識之君子必不以眾悅博一笑也。

以聖賢之道教人易,以聖賢之道治人難,以聖賢之道出口易,以聖賢之道躬行難;以聖賢之道奮始易,以聖賢之道克終難;以聖賢之道當人易,以聖賢之道慎獨難;以聖賢之道口耳易,以聖賢之道心得難;以聖賢之道處常易,以聖賢之道處變難。過此六難,真到聖賢地步。區區六易,豈不君子路上人?終不得謂篤實之士也。

山西臬司書齋,余新置一榻銘於其上左曰:「爾酣餘夢,得無有宵征露宿者乎?爾灸重衾,得無有抱肩裂膚者乎?古之人臥八埏於襁褓,置萬姓於衽席,而後突然得一夕之安。嗚呼!古之人亦人也夫?古之民亦民也夫?」右曰:「獨室不觸欲,君子所以養精;獨處不交言,君子所以養氣;獨魂不著礙,君子所以養神;獨寢不愧衾,君子所以養德。」

慎者之有餘,足以及人;不慎者之所積,不能保身。

近世料度人意,常向不好邊說去,固是衰世人心無忠厚之意。然土君子不可不自責。若是素行孚人,便是別念頭人亦向好邊料度,何者?所以自立者,足信也。是故君子慎所以立。

人不自愛,則無所不為;過於自愛,則一無可為。自愛者,先占名,實利於天下國家,而跡不足以白其心則不為;自愛者,先占利,有利於天下國家,而有損於富貴利達則不為。上之者即不為富貴利達,而有累於身家妻子則不為。天下事待其名利兩全而後為之,則所為者無幾矣。

與其喜聞人之過,不若喜聞已之過;與其樂道己之善,不若樂道人之善。 要非人,先要認的自家是個甚麼人;要認的自家,先看古人是個甚麼人。 口之罪大於百體,一進去百川灌不滿,一出來萬馬追不回。 家長不能令人敬,則教令不行?不能令人愛,則心志不孚。

自心得者,尚不能必其身體力行,自耳目入者,欲其勉從而強改焉,萬萬其難矣。故三達德不恃知也,而又欲其仁;不恃仁也,而又欲其勇。合下作人自有作人道理,不為別個。認得真了,便要不候終日,坐以待旦,成功而後止。

人生惟有說話是第一難事。或問修己之道。曰:「無鮮克有終。」問治人之道。曰:「無忿疾於頑。」人生天地間,要做有益於世底人。縱沒這心腸、這本事,也休作有損於世底人。說話如作文字,字在心頭打點過,是心為草稿而口謄真也,猶不能無過,而況由易之言,真是病狂喪心者。

心不堅確,志不奮揚,力不勇猛,而欲徒義改過,雖千悔萬悔,競無補於分毫。人到自家沒奈自家何時,便可慟哭。福莫美於安常,禍莫危於盛滿。天地間萬物萬事未有盛滿而不衰者也。而盛滿各有分量,惟智者能知之。是故卮以一勺為盛滿,甕以數石為盛滿;有甕之容而懷勺之懼,則慶有餘矣。

禍福是氣運,善惡是人事。理常相應,類亦相求。若執福善禍淫之說,而使之不爽,則為善之心衰矣。大氣運只是偶然,故善獲福、淫獲禍者半,善獲禍、淫獲福者亦半,不善不淫而獲禍獲福者亦半,人事只是個當然。善者獲福,吾非為福而修善;淫者獲禍,吾非為禍而改淫。善獲禍而淫獲福,吾 寧善而處禍,不肯淫而要福。是故君子論天道不言禍福,論人事不言利害。自吾性分當為之外,皆不庸心,其言禍福利害,為世教發也。

自天子以至於庶人,來有無所畏而不亡者也。天子者,上畏天,下畏民,畏言官於一時,畏史官於後世。百官畏君,群吏畏長吏,百姓畏上,君子畏公議,小人畏刑,子弟畏父兄,卑幼畏家長。畏則不敢肆而德以成,無畏則從其所欲而及於禍。

非生知,安行之?聖人未有無所畏而能成其德者也。物忌全盛,事忌全美,人忌全名。是故天地有欠缺之體,聖賢無快足之心。而況瑣屑群氓,不安淺薄之分,而欲滿其難厭之欲,豈不安哉?是以君子見益而思損,持滿而思溢,不敢恣無涯之望。

靜定後看自家是甚麼一個人。少年大病,第一怕是氣高。余參政東藩日,與年友張督糧臨碧在座。余以朱判封筆濃字大,臨碧曰:「可惜!可惜!」余擎筆舉手曰:「年兄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判筆一字所費絲毫硃耳,積日積歲,省費不知幾萬倍。克用硃之心,萬事皆然。天下各衙門積日積歲省費又不知幾萬倍。且心不侈然自放,足以養德;財不侈然浪費,足以養福。不但天物不宜暴殄,民膏不宜慢棄而已。夫事有重於費者,過費不為奢;省有不廢事者,過省不為吝。」余在撫院日,不儉於紙,而戒示吏書片紙皆使有用。比見富貴家子弟,用財貨如泥沙,長餘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棄於地,胸中無不忍一念,口中無可惜兩字。人或勸之,則曰:「所值幾何?」余嘗號為溝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以為大手段,不小家勢。痛哉!兒曹志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