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個人在自己的一生中,都會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或多或少地說一些謊話——有些是出於某種私欲,有些則是出於善良的動機。一生都沒有說過謊話的人很少。真的,很少,幾乎就沒有。
可是,母親卻總是教導我:「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下都要講真話。一個人勇敢還是怯懦,就要看他是不是敢於講真話!」母親是戰爭年代過來的人,作為女性又是部隊的中級軍官,她常常不得不親自把一些噩耗帶給烈士的親屬。在這種時候,她從不隱瞞真情,也不拐彎抹角,而總是直截了當地說:「你的兒子(或丈夫)在戰鬥中光榮犧牲了。」接著,她會很詳細地把烈士犧牲的經過講給他們的親屬,既不迴避血淋淋的事實,也不誇烈土們的英勇事蹟。
為此,作為上級的父親總是責備媽媽的心腸太硬。但奇怪的是,那些烈士的遺屬們卻很愛戴她,直到今天媽媽已去世10年他們還常常來我們家作客。「要講真話」,的確,有時這非常困難。這使媽媽退伍後在一個小廠當了整整30年廠長,還有好幾次差點兒被撤職。因為,每當廠裏的生產任務不能完成時,媽媽總是如實地彙報自己工廠的情況,從不花言巧語,文過飾非。在她的彙報材料中,常常出現這樣的詞句:「生產任務的不能順利完成,在於上級的計劃失當,脫離實際。」
「當領導幹部都忙於為自己的子女搶佔住房時,怎能指望工人們有充沛的生產積極性呢!」她不光檢討自己,也如實地追究上級領導的責任。這樣的措辭,常弄得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大為惱火。當我大學畢業奔赴外地時,媽媽把我送到了車站。臨開車前,媽媽拉著我的手說:「你已經是一個成年人了。記住,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要講真話,不要管它給你帶來的是人們的怨恨還是尊重。」我走了。
還沒等到一年一度的探親假,我就接到了母親病危的電報。我馬不停蹄地趕了回來。真想不到,我離開母親還不到一年的功夫,母親就變成了這副樣子。看上去簡直像是一個包著枯皮的骷髏。醫生將我叫到辦公室,很為難地對我說:「是癌症,已經到了晚期……你最好不要對她說,因為……」我領會了醫生的好意。
回到病房時,母親已從昏迷中醒了過來,看到我,她那混濁的雙眼變得明亮起來。我把我的手遞給她,她輕輕地握著,不過我想,她大概已用了她最大的力量了。「什麼病,知道嗎?」母親平靜地望著我。我望了一眼臉色蒼白,滿臉祈求神色的父親,猶豫著。生平頭一次,我感到說真話竟是這麼困難,甚至殘忍。但我還是說了真話:「癌症。」「還有多長時間?」「大概——就這幾天吧。」媽媽輕輕地「哦」了一聲,閉上了雙眼,但只一會兒,她的雙睜就睜開了。這雙眼比剛才更加明亮了。她舒了口氣,欣慰地望著我,說:「你是個好樣兒的。謝謝你,兒子,您長大成人啦!」說完,她又長久地閉上了眼。
我默默地坐在母親身邊,想:「母親這時在想什麼呢?是在回顧自己的一生嗎?」此刻,我突然頭一次感到了母親的偉大。一點兒不錯,是「偉大」。因為,她不僅一輩子都沒有說過謊話,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一生都是一個勇於面對現實,承認現實的人。這太難了,但這恰恰是作為一個人的最可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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