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之容,深沉凝重,內充然有餘,外闃然無跡。若面目都是精神,即不出諸口,而漏泄已多矣。畢竟是養得浮淺,譬之無量人,一杯酒便達於面目。人人各有一句終身用之不盡者,但在存心著力耳。或問之,曰:「只是對症之藥便是。如子張只消得『存誠』二字,宰我只消得『警惰』二字,子路只消得『擇善』二字,子夏只消得『見大』二字。」
言一也,出由之口,則信且從;出跖之口,則三令五申而人且疑之矣。故有言者,有所以重其言者。素行孚人,是所以重其言者也。不然,且為言累矣。世人皆知笑人,笑人不妨,笑到是處便難,到可以笑人時則更難。毀我之言可聞,毀我之人不必問也。使我有此事也,彼雖不言,必有言之者。我聞而改之,是又得一不受業之師也。使我無此事耶,我雖不辯,必有辯之者。若聞而怒之,是又多一不受言之過也。精明,世所畏也而暴之;才能,世所妒也而市之,不沒也夫!只一個貪愛心,第一可賤可恥。羊馬之於水草,蠅蟻之於腥羶,蜣螂之於積糞,都是這個念頭。是以君子制欲。
清議酷於律令,清議之人酷於治獄之吏。律令所冤,賴清議以明之,雖死猶生也;清議所冤,萬古無反案矣。是以君子不輕議人,懼冤之也。惟此事得罪於天甚重,報必及之。權貴之門,雖係通家知已,也須見面稀、行蹤少就好。嘗愛唐詩有「終日帝城裡,不識五侯門」之句,可為新進之法。聞世上有不平事,便滿腔憤,出激切之語,此最淺夫薄子,士君子之大戒。
仁厚刻薄是修短關,行止語默是禍福關,勤惰儉奢是成敗關,飲食男女是死生關。言出諸口,身何與焉?而身亡。五味宜於口,腹何知焉?而腹病。小害大,昭昭也,而人每縱之徇之,恣其所出,供其所入。渾身都遮蓋得,惟有面目不可掩。面目者,公之證也。即有厚貌者,卒然難做預備,不覺心中事都發在面目上。故君子無愧心則無怍容。中心之達達以此也,肺肝之視視以此也。此修己者之所畏也。
韋弁布衣,是我生初服,不愧,此生儘可以還大造。軒冕是甚物事?將個丈夫來做壞了,有甚面目對那青天白日?是宇宙中一腐臭物也,乃揚眉吐氣,以此誇人,而世人共榮慕之,亦大異事。多少英雄豪傑可與為善而卒無成,只為拔此身於習俗中不出。若不恤群謗,斷以必行,以古人為契友,以天地為知己,任他千誣萬毀何妨?
為人無復揚善者之心,無實稱惡者之口,亦可以語真修矣。身者,道之輿也。身載道以行,道非載身以行也。故君子道行,則身從之以進;道不行,則身從之以退。道不行而求進不已,譬之大賈百貨山積不售,不載以歸,而又以空輿僱錢也;販夫笑之,貪鄙孰甚焉?故出處之分,只有工語:道行則仕, 道不行則卷而懷之。舍是皆非也。
世間至貴,莫如人品與天地參,與古人友,帝王且為之屈,天下不易其守。而乃以聲色、財貨、富貴、利達,輕輕將個人品賣了,此之謂自賤。商賈得奇貨亦須待價,況士君子之身乎?身以不護短為第一長進人。能不護短,則長進至矣。
世有十態,君子免焉:無武人之態(粗豪),無婦人之態(柔懦),無兒女之態(嬌稚),無市井之態(貪鄙),無俗子之態(庸陋);無蕩子之態(儇佻),無伶優之態(滑稽);無閭閻之態(村野),無堂下人之態(局迫),無婢子之態:(卑諂),無偵諜之態(詭暗),無商賈之態(衒售)。
作本色人,說根心話,幹近情事。君子有過不辭謗,無過不反謗,共過不推謗。謗無所損於君子也。惟聖賢終日說話無一字差失。其餘都要擬之而後言,有餘,不敢盡,不然未有無過者。故惟寡言者寡過。心無留言,言無擇人,雖露肺肝,君子不取也。彼固自以為光明矣,君子何嘗不光明?自不輕言,言則心口如一耳。
保身底是德義,害身底是才能。德義中之才能,嗚呼!免矣。 言「疏懶勤謹」,此四字每相因。懶生疏,謹自勤。聖賢之身豈生而惡逸好勞哉?知天下皆惰慢則百務廢弛,而亂亡隨之矣。先正云:古之聖賢未嘗不以怠惰荒寧為懼,勤勵不息自強;曰懼;曰強而聖賢之情見矣,所謂憂勤惕勵者也。惟憂故勤,惟惕故勵。謔非有道之言也。孔於豈不戲?竟是道理上脫灑。今之戲者,媟矣,即有滑稽之巧,亦近俳優之流。凝靜者恥之。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