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日,老殘下午無事,正在寓中閒坐,忽見門口一乘藍呢轎落下。進來一個人,口中喊道:「鐵先生在家嗎?」老殘一看,原來就是高紹殷,趕忙迎出,說:「在家,在家。請房裡坐,只是地方卑污,屈駕的很。」紹殷一面道:「說那裡的話!」一面就往裡走。進得二門,是個朝東的兩間廂房。房裡靠南一張磚炕,炕上鋪著被褥;北面一張方桌、兩張椅子;西面兩個小小竹箱。桌上放了幾本書、一方小硯台、幾枝筆、一個印色盒子。老殘讓他上首坐了。他就隨手揭過書來,細細一看,驚訝道:「這是部宋版張君房刻本的《莊子》,從那裡得來的?此書世上久不見了,季滄葦、黃丕烈諸人俱未見過,要算希世之寶呢!」老殘道:「不過先人遺留下來的幾本破書,賣又不值錢,隨便帶在行篋,解解悶兒,當小說書看罷了,何足掛齒。」再望下翻,是一本蘇東坡手寫的陶詩,就是毛子晉所仿刻的祖本。
紹殷再三贊嘆不絕,隨又問道:「先生本是科第世家,為甚不在功名上講求,卻操此冷業?雖說富貴浮雲,未免太高尚了罷。」老殘嘆道:「閣下以『高尚』二字許我,實過獎了。鄙人並非無志功名。一則性情過於疏放,不合時宜;二則俗說『攀得高,跌得重』,不想攀高是想跌輕些的意思。」紹殷道:「昨晚在裡頭吃便飯,宮保談起:『幕府人才濟濟,凡有所聞的,無不羅致於此了。』同坐姚雲翁便道:『目下就有一個人在此,宮保並未羅致。」宮保急問:『是誰?』姚雲翁就將閣下學問怎樣,品行怎樣,而又通達人情、熟諳世勢,怎樣怎樣,說得宮保抓耳撓腮,十分歡喜。宮保就叫兄弟立刻寫個內文案札子送親。那是兄弟答道:『這樣恐不多當,此人既非候補,又非投放,且還不知他有什麼功名,札子不甚好下。』宮保說:『那麼就下個關書去請。』兄弟說:『若要請他看病,那是一請就到的。若要招致幕府,不知他願意不願意,須先問他一聲才好。』宮保說:『很好。你明天就去探探口氣,你就同了他來見我一見。』為此,兄弟今日特來與閣下商議,可否今日同到裡面見宮保一見?」老殘道:「那也沒有甚麼不可,只是見宮保須要冠帶,我卻穿不慣,能便衣相見就好。」紹殷道:「自然便衣。稍停一刻,我們同去。你到我書房裡坐等。宮保午後從裡邊下來,我們就在簽押房裡見了。」說著,又喊了一乘轎子。
老殘穿著隨身衣服,同高紹殷進了撫署。原來這山東撫署是明朝的齊王府,故許多地方仍用舊名。進了三堂,就叫「宮門口」。旁邊就是高紹殷的書房,對面便是宮保的簽押房。
方到紹殷書房坐下,不到半時,只見宮保已從裡面出來,身體甚是魁梧,相貌卻還仁厚。高紹殷看見,立刻迎上前去,低低說了幾句。只聽莊宮保連聲叫道:「請過來,請過來。」便有個差官跑來喊道:「宮保請鐵老爺!」老殘連忙走來,向莊宮保對面一站。張云:「久慕得很!」用手一伸,腰一呵,說:「請裡面坐。」差官早將軟簾打起。
老殘進了房門,深深作了一個揖。宮保讓在紅木炕上首坐下,紹殷對面相陪。另外搬了一張方杌凳在兩人中間,宮保坐了,便問道:「聽說補殘先生學問經濟都出眾的很。兄弟以不學之資,聖恩叫我做這封疆大吏。別省不過盡心吏治就完了,本省更有這個河工,實在難辦,所以兄弟沒有別的法子。但凡聞有奇才異能之士,都想請來,也是集思廣益的意思。倘有見到的所在,能指教一二,那就受賜得多了。」老殘道:「宮保的政聲,有口皆碑,那是沒有得說的了。只是河工一事,聽得外邊議論,皆是本賈讓三策,主不與河爭地的?」宮保道:「原是呢。你看,河南的河面多寬,此地的河面多窄呢。」老殘道:「不是這們說。河面窄,容不下,只是伏汛幾十天。其餘的時候,水力甚軟,沙所以易淤。要知賈讓只是文章做得好,他也沒有辦過河工。賈讓之後,不到一百年,就有個王景出來了。他治河的法子乃是從大禹一脈下來的,專主『禹抑洪水』的『抑』字,與賈讓之說正相反背。自他治過之後,一千多年沒河患。明朝潘季馴、本朝靳文襄,皆略仿其意,遂享盛名。宮保想必也是知道的。」宮保道:「王景是用何法子呢?」老殘道:「他是從『播為九河,同為逆河』,『播』『同』兩個字上悟出來的。《後漢書》上也只有『十里立一水門,令更相迴注』兩句話。至於其中曲折,亦非傾蓋之間所能盡的,容慢慢的做個說帖呈覽,何如?」
莊宮保聽了,甚為喜歡,向高紹殷道:「你叫他們趕緊把那南書房三間收拾,即請鐵先生就搬到衙門裡來住罷,以便隨時領教。」老殘道:「宮保雅愛,甚為感激,只是目下有個親戚在曹州府住,打算去探望一道。並且風聞玉守的政聲,也要去參考參考,究竟是個何等樣人。等鄙人從曹州回來,再領宮保的教罷。」宮保神色甚為怏怏。說完,老殘即告辭,同紹殷出了衙門,各自回去。
未知老殘究竟是到曹州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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