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德曾說過:「要是人類不那麼孜孜不倦地馳騁自己的想像力,追憶以往的不幸,而是漠然地對待眼前的境遇,他的痛苦就會減少。——人類為什麼這樣,只有上帝知道。」
人的一生,屬於真正有價值、有意義、值得深深回味和紀念的時刻並不多。為了將來的回憶,我要如實地記下這終生難忘的時刻,懷著無限的激情與憂思。
我平生雖無什麼偉業壯舉,卻也體驗過幾番慾海情波,領略過幾多世事滄桑。但這一切,大多如過眼雲煙,漸隱漸消,在我心中並未留下多深的痕跡。唯獨她,一直像翻騰著的海浪一樣,時時地不停地撞擊著岩岸,在我心中激起那麼有力、那麼持久的浪花,使我無條件地對她魂繫神縈。雖然今生與她遙隔千里,連理無望,但她的形象,始終如天邊的一道彩虹,燦爛奪目,不斷地給我靈感、力量和光明。
一個人感情壓抑得愈久,其爆發的程度也愈烈。
去年,我冒著盛夏溽暑,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和無限焦渴的思念,坐上了前往台南的自強號。窗外樹木、農田、建築與山巒,急遽地向後閃去。我腦子裡只是盤算著時間,注意著停靠的車站,只希望能儘早地見到心中的她,根本無暇欣賞窗外的夏景。下午六時許抵達台南。我搭上計程車,很快地來到了成大宿舍。心中充滿著與她相見的喜悅,以跑百米般的速度直奔宿舍。她從窗內看到了我:「啊,這裡!」她驚喜地叫了一聲,迅速開門迎了出來。啊!這就是我夢寐思之、戀之、盼之的美人兒。從那刻起,我幾乎從未將目光從她臉上、身上移開。
依舊是我記憶中的面龐,娟雅靈秀,圓潤的嘴角總是掛著一絲溫存的笑意,那雙清澈明慧深情流露的大眼,依然如故。望著她,我心裡感到無限的充實、甜美和歡欣;望著她,彷彿身外的一切皆不存在了一般。
我們在公園漫步,園內湖光亭影,綠樹成蔭。台南的林木,有高大的棕櫚、挺拔的木棉、奇特的榕樹,疏朗的鳳凰木,蒼翠的芭蕉。她興致盎然地為我們介紹,神色間頗含一點鄉土的自豪。那充滿鄉土氣息的一草一木,是我與她金色童年難以忘懷的美好回憶。
許多的山山水水,哪一處沒留下我們的笑語和足跡,一幕幕的詩情畫意,怎能從腦海中抹去?在我們相處的時光中,充滿著和諧、融洽和歡愉,唐代詩人李商隱的詩篇曾云:「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兩人之間沒有欺騙、沒有猜忌,也沒有任何非禮的舉動。那純真的感情,有如水晶、清泉、明月,互動間多的是會心的微笑、深情的注視和關切的絮語。
依稀記得我在美國時,我將她從台南家中寄給我的幾粒紅豆,隨同衣物一起丟失了。當她事後得知時,只是悵然地瞪著一雙大眼,久久地望著我說:「你呀……」。現今想起,感受到的卻不只有甜蜜。
我們終究得接受命運安排的結局。想起那時在機場難分難捨的離別情景,我的心如何糾結。「誰要在世界上遇到過一次真愛的心,體會過肝膽相照的境界,就是嘗到了天上人間的歡樂——終身都要為之苦惱的快樂。對於一般懦弱而溫柔的靈魂,最不幸的莫如嘗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這是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的話,這段文字,道破了人間情天恨海的奧秘。
與她在一起,總覺得有說不完的話。一任思緒飛翔,無遮無礙,身心十分自由輕鬆。明知十多年來,尤其是近幾年來積攢在心間的話是不可能在幾天內傾訴完的,但是,相逢是如此短暫,而重逢又何其渺茫,我不得不珍惜每一分鐘,充分地利用每一分鐘,盡情地傾訴、盡情地享受:從別後的思念到人世的艱難,從事業的奮鬥到未來的希望。
飯後於回旅館的路上,我終於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失聲哭泣,我為自己命運的多舛而哭泣,我失去的太多、太多……她竭力地安慰我:「別難過了,失去的可以從其他地方彌補回來。希望你珍愛自己,你還有很多的事要做。」
離別的早上,吃完早餐,將行李收拾妥,我們在成大校門前留了影,隨後便依依不捨地坐上車。在車上,我再次壓抑不住自己憂傷的感情,望著兩旁漸離漸退的街道、樹木、商店、人群和房舍,我的心在痛苦地掙扎。
別了台南府城,別了她!在月臺上,以列車為背景我們留下了最後一張合影。「花開花謝兩匆匆,萬種柔性一夢空。與君相別握君手,深情盡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