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元專欄】哀華民: 白居易詩步瀟洒覓靈山
先生找靈山,既是地理上的,更是心靈上的。自古靈山道上,絡繹不絕,高先生是中華文學史上的一位,也是現代知識分子中紛紛然覺醒的一位。
以中唐詩人白居易為例,以居長安為容易開始(時人譏為居長安亦不易)踏杜甫“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之腳步,繼杜甫“三吏”、“三別”之后,其“賣炭翁”家喻戶曉,老嫗皆解。按共產封號,應冠以“人民詩人”。如作家老舍被冠以“人民藝術家”,但在人民共和國活不下去,被毆得血葫蘆一般,含冤沉入北京太平湖。白居易卻走了另外一條路,不參加“集体奮斗”不想解放人類,只求解放自己,很象高行健先生的個人主義:壓根儿救不了中國,首先救回自己。白樂天先生同樣也不認為詩人對讀者負有什么義務,不要當“青年導師”、“靈魂工程師”之類。
其實這倒是一條切實的路,正如高行健先生所主張,個人主義只要不變成利已主義,人人對自己負責,社會反而會更健康。
庶出(姨太所生)的白居易,母親作為如夫人還很年青就委身垂垂老矣的父親,他本人又親歷人生坎坷,在貶下江州司馬途中,吟“琵琶行”時,已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的悲涼,和“座下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共鳴和感慨,与長篇歌行《長恨歌》情致大不相同。与艷□貴族淫樂的蘇州刺史劉禹錫更是不同的兩种人。詩人劉禹走馬上任,拜竭退休司空府,一場美人歌舞,就使他目蕩神馳:“高髻云寰宮樣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尋常事,斷卻蘇州刺史腸”。這詩确也反映了古今人世,紜紜眾生的追求。
白居易大概也象高行健先生一樣喜歡中國文化史,接近晚年詩步愈發瀟洒:
“道行無喜退無憂,舒卷如云得自由”(夏日游永安水亭)
他擺脫了經國濟世,憤世嫉俗。“從自我做起”他至貞元廿一《永崇里觀居》中寫道:
“年老思冉冉,世事本悠悠,何必待衰老,然后悟浮休。真隱豈長遠,至道在冥搜,身雖世界住,心与虛無游。朝餓有蔬食,暮寒有布裘,幸免凍与餒,此外复何求?寡欲体少病,樂天心不憂,何以明吾志?周易在床頭。”
這首詩寫在公元805年,他從中華文化史的源頭易經起步,從自身健康關怀到生命關怀,已朦籠悟到精神与物質肉体的關系:“寡欲身少病,樂天心不憂。同時醒悟,世事悠悠春夢里”,“悠悠故難量”枉費勞心。
知道“真隱豈長遠,至道在冥搜”,當隱士并不能長久,靈山要從心靈探求,而“身在世界住”,不在于隱居,在現世物質上無所求,如高先生日食番茄炒雞蛋然。蔬食、布裘,免于飢凍,差可步上靈山道足矣。此時還只達到“心与虛無游”。
兩年后,元和五年,他開始從文化史上佛道兩家覓靈山:“身委逍遙篇,心付頭陀經”(和《思樂》)為覓靈山,庄子与佛經,兼收并蓄,上下求索。三年后,他在元和三年《松齋自題》中寫道:“形骸委順動,方寸付空虛”順其自然,已得文化史上健身真髓:恬淡虛無,真气從之,精神內守,病從安來(見黃帝內經)
同年在《早梳頭》中寫道:
“不學空門法,老病何由了?未得無生心,白頭亦為之”由自身老病關怀,開始孜孜以求于佛法。
一年后,由健康關怀進而生命關怀,漸入佛家大生命主義。可見于公元811年元和六年《贈王山人》之詩:
松樹千年朽,槿花一自歇。畢竟共虛空,何須夸歲月。彭生徒自异,生死終無別。不如學無生,無生即無滅。”這時已認同佛家大生命主義和道家修煉者在切磋生命之奧秘。此時樂天翁生命更其瀟洒。他在《春眠》中寫道“今胜彭澤醉,欲敵曹溪禪。”自以為已胜過彭澤令陶淵明醉境, 也敵過曹溪之禪。
再三年元和五年在《游悟真寺》中摹寫他的生活狀態:“身著居士衣,手把南華經,終來此山住,永謝區中緣。”斯時在佛道同求。既佛又道。
修行13年后大和元年公元827年,于《初授秘監并賜金紫,閑吟小酌,偶寫所怀》中寫道:
“便是義皇代,先從心太平”即使義皇盛世,也不為榮華所動,很象高先生得曠世大獎后的心態。白樂天更高的是已悟心法,向內心求心靈的純洁自由。很有些象高先生語:“說佛在心中,不如說自由在心中,看你怎么用。”
次年開始和道家辯論,這時似乎更心儀于佛家。大和元年(公元828年)《和元徽之廿三首》:
和《晨霞》。
“君歌仙氏真,我歌慈氏真;千界一時度,万法無与際”可見對佛法之崇。
和《送劉道士游天台》:
“聞君夢游仙,輕舉超世紛,既未出三界,獨應在五蘊。”此詩顯然認為,佛高于道,不□神游仙界。
和《知非》
“儒教重禮法,道家養神气,重禮足滋彰,養神多避忌,不如學禪定,中有甚深味。”
此時不僅視道家養气為淺層次,且徹底告別一生求取功名,居易長安的儒家抱負,頗似高先生得益于禪,這是最接近于人間哲學的虛無境地。
但老子的清靜無為也時而昭示心靈,同年《齋月靜居》中道“病來心靜一無思,老去身閑百不為。”反映了其心路歷程。在同一年和《櫛沐寄道友》中道:“但且知止足,尚可銷憂患”可見當時白樂天乃有病、老、憂、患之糾纏,處于修行初步。
在同年《北窗閑坐》中仍然重佛輕道:
“無須尋道士,不要學仙方,自有延年術,心閑歲月長,”明确表示不學內外丹術,已有身心健康心得。一年后更重實踐,身体力行。
《不出門》唐大和三年(829年)
“自靜其心延壽命,不求于物長精神,
能行便是真修道,何必降魔調伏身。”
在靜心、能行、不求于物的同時,對老子的絕圣棄知,不務世間机巧又有心得:“聰明傷混沌,煩惱污頭陀。”(《偶作》)
似乎靈山在佛道之間,越一年又复歸兼收并索:“靜念道經深閉日,閑迎禪客小低頭”(《偶吟二首,寫于大和四年公元830年)小低頭三字頗含意趣。
“隨分自安心自斷,是非何用問閑人(《自詠》唐大和六年公元832年)
“白衣居士紫芝仙,半醉行歌半坐禪,
今日維摩兼飲酒,常時綺季不請餞。”
既坐禪,又行歌,既當居士又不戒酒。甚為瀟洒。
靈山道上,尋尋覓覓,冷冷清清,不為人理解,這很象徘徊求索的高先生得獎熱鬧了一陣,好評加雜噪音。太冷酷自私了,怎么把賣炭翁、商人婦撇在腦后及心之外,有愧人民詩人桂冠,背叛人民了,不再關心人民疾苦了。
也有點象魯迅自況:“兩間余一卒,荷戟獨彷徨“”。《靈山》一書中,靈山探求者,徘徊于佛道之間,他上青城山上清宮,在伏羲、神農、軒轅祠旁見到了張大千的老子象的石刻說:“我不是隱士,也還要食人間煙火我喜歡這宮觀中的和平,這里沒有佛門寺廟里那种庄嚴和禁戒,令人壓抑,卻有一种宁靜和馨香。”
他听老道長講:“道既是万物的本源,也是万物的規律,宇宙觀与人生觀都達到了統一,道家以清靜為宗,無為為体,自然為用,長生為真,而長生必須無我。”他想,我不知道我是否能達到這無我無欲澄靜的世界。
他又去尋覓到國清寺如來佛殿感到“庄嚴得令人虛榮頓失,又慈祥到淡漠無情,塵世的煩惱剎那間消?p盡”但他自己“還有一种未曾泯滅的熱情,還有一顆仍受煎熬的靈魂。”
道佛都不能使他滿足而止步于參禪,略窺門徑而未入靈山。這可能是靈山道上屈原、葛洪、王羲之、陶淵明、李白、白居易,蘇東坡直至高行健,自已在混沌中,對別人也說不明白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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