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阿富汗神學士政權為何全面毀佛？
唐代的玄奘法師（596─664），在《大唐西域記》卷一里，有這樣一段記載：──「梵衍那國，東西二千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在雪山中也。人依山谷逐勢邑居。……伽藍數十所，僧徒數千人，宗學小乘說出世部。王城東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耀，寶飾煥爛。東有伽藍，此國先王之所建也。伽藍東有金俞石釋迦佛立像，高百余尺，分身別鑄，總合成立。城東十二、三里伽藍中，有佛入涅盤臥像，長千余尺，其王每此設無遮大會。」玄奘所記錄的那兩尊大佛，就是最近數周以來，成為全球焦點的阿富汗巴米安（B─大的高53公尺，5世紀所造；小的36公尺，3世紀所造。當玄奘法師見到時，這兩尊大佛早已在那里有2至400年歷史了。痘們是世界上最古老也最高巨的佛像。
然而，這兩尊大佛，還有其它無數沿山鑿立的佛像，盡管全球呼吁，但終究還是無法挽留。2月底，阿富汗的「神學士政權」（Taliban），在基本教義領袖奧瑪（MohammedOmar）的推促下，命令摧毀全境所有的佛像，包括首府喀布爾博物館里的收藏亦不赦免。這是近年來最慘厲的滅佛運動。士兵們用圓鐃和十字鎬對大佛敲擊，敲擊之不足，野炮和火箭彈也上陣。聯合國秘書長安南還想做最后的求免，得到的答案是，一切都已成為過去，大佛已被毀滅。
●阿富汗曾有過輝煌時代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當年玄奘法師經過這里時，根据《大唐西域記》的記載，這個國家的百姓「淳信之心特甚，鄰國上自三寶，下至百神，莫不輸誠，竭心宗教」，端的一副幸福國度的模樣。途經這里，也是絲路的一個据點；由往天竺有兩條路，途經阿富汗即是其中之一。
古代的阿富汗，盡管兵家必爭，但大体上很是繁榮幸福。如果人們不健忘，1979年7月2日的美國《時代雜志》即刊載過一則震惊了歷史界、考古界，与古董藝術界的大新聞。一個蘇聯与阿富汗合組的考古隊，在巴米安更東邊一點，挖出了6座古墓，墓葬品里的黃金飾物超過了2万件之多。這個地方并不產金，哪里來的這么多黃金？這些古墓的年代，在中國的西漢与羅馬帝國時代。那時候的羅馬帝國由于和東方貿易，每年耗去無數金幣。古羅馬史家普林尼在《自然史》里即抱怨，這么多黃金都被中國賺走了。可是由中國直到現在的考古挖掘，卻怎么找也找不到來自羅馬帝國的金幣。那么，這些黃金都到哪里去了？
由阿富汗古墓的出土，顯示出來的解答是：這些黃金都被絲路所經的中亞及南亞商人，包括今日阿富汗的商人賺走了。在西漢時代，古墓出土的地區屬于大夏或被大月氏統轄。
因此，今日阿富汗的許多地區，曾有過美好而富裕的日子。這個地區在紀元前6世紀起，就已開始信佛，在2世紀時，曾鑄造過金幣。由于亞歷山大大帝曾遠征南亞，留下了鑄匠及其后代，因而金幣上的佛像，穿的都是羅馬式的長袍，這是佛的圖像在阿富汗地區最早的紀錄，緊接著，即有各种大佛的陸續出現。在那個物饒民丰的時代，佛像具具金碧輝煌，大佛眼所鑲的則可能是大塊的碧綠玻璃或翠玉。玄奘法師的「金色晃耀，寶飾煥爛」這8個字，已將其整個國家的幸福安樂做了最好的詮釋。
而大佛像除了「金色晃耀，寶飾煥爛」外，痘甚至還是卓越的古代工程──大佛像的佛臂為木造，各長20公尺，它被裝上机關，每到黃昏晚禱課，僧侶即可操作机關，讓兩手抬起合什。在遙遠的古代，這毋宁是一种奇跡。
●意識形態使文明倒退
然而，繁華從來即難長久，由于富裕而柔軟化的心靈也不可能永遠。古老絲路文明的結束，或許和阿富汗的衰落有關，但這并不必然，因為縱使直到現在，「阿富汗商人」仍然馳名世界。16世紀后，回教勢力的入侵与擴散，甚至在印度建立莫臥儿帝國，這或許也有關系，但亦不必然。因為，回教徒遠在11世紀就已開始來到今日巴米安的地方，由長期以來的記載，回教徒對這些大佛，顯然都和一般人的反應相同，發有贊嘆，并無任何想要摧毀的意圖。隨著回教莫臥儿帝國的建立，大批回教徒分別從敘利亞、伊朗和印度來到巴米安，也都對大佛維持了好奇式的尊敬。回教也是古老而文明化的宗教，它對歷史遺跡從不破坏，因而直到如今，許多回教國家里，昔日亞歷山大大帝東征的遺跡遂能完整的保存。
因此，近代這么多古老文明像今日阿富汗一樣的趨于野蠻倒退，可能仍必須歸咎于隨著現代史的展開，意識形態愈來愈取得支配性的影響力。它使得一切的差异和爭端都趨于絕對化，外部的侵略固然如此，內部的政爭亦不例外。18世紀后的阿富汗，在進入現代后，這個歷史古老，而且曾經极為富裕、信仰虔誠、很會做生意的國家，遂一步步的趨于惡化，這是筆胡涂帳，是非已難說得清。
●毀佛并無合理解釋
而最大的劫難，當然仍在于1979年的蘇聯入侵，培植傀儡政權，從而使得阿富汗成了「南亞的越南」，美蘇在這里展開代理戰爭，現代化的武器大批涌入，而我們可不能忽略了，今日被人責備的「神學士政權」，在他們獻身反俄戰爭時，可都是有著「自由戰士」的美名。而這場長達22年的內戰，并未因為蘇聯的撤出而結束，而22年的內戰野蠻，阿富汗已和昔日的越南相同，民窮財盡，仇恨山積，最后恨到要用佛像泄憤的程度。
其實，對這兩尊古老大佛的泄憤，并非始于今年的2月份，而是更早。早在1997年的時候。當時的「神學士」里，許多年輕的激烈士兵，就已開始對大佛進行破坏。他們在佛身上鑿了數十個大洞，在佛頭下放輪胎，點火燃燒，使得佛像的眼睛部位和面孔一片烏黑，仿佛佛像在那里晦暗的哭泣。至于小佛，則受創更為嚴重。士兵架著大炮加以轟擊，佛像的鼠蹊部被轟得狼藉破碎。這是戰爭所造成的人性退化，除了憎恨，已沒有什么能繼續留存。
而非常奇怪的，乃是當時出面阻止這种破坏行動的，卻是這次主張毀佛的精神領袖奧瑪，這個發有一只眼睛的老者，當時在首府喀布爾得到消息后，立即下令阻止。因而盡管破坏行動已開始了7小時，佛像已嚴重受損，但至少還能破碎的被保存了下來。
那么，3年前制止破坏的奧瑪，為何現在卻又下令全面毀佛呢？被推測的原因有很多：有人認為，目前阿富汗內戰仍未結束，「神學士」已贏得首都和絕大多數地區，但東北邊界處，仍在敵對派系瑪蘇德（AhmadshahMasood）手中。今年2月14日，瑪蘇德的人馬贏回了巴米安，「神學士」后來又再奪回己方。因此，破坏佛像是一种胜利的發泄。
但更多人認為，毀佛是一种做給美國人看的泄憤。在過去這段時間里，聯合國在秘書長安南會議下，積极地和「神學士」談判，希望「神學士」以停止生產嗎啡和放逐被認為的國際恐怖主義領袖賓拉登為條件，換取聯合國對它的承認──因為直到目前為止，承認「神學士政權」為合法政府的，發有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及聯合大公國3國而已。但聯合國的努力卻在最近被美國推翻，美國要求阿富汗立即交出賓拉登，否則即杯葛到底。美國甚至將「神學士」設在紐約俾和聯合國聯絡的辦公室勒令關閉，因而惹火了「神學士」的激烈派，遂有了這次泄憤之舉。
然而，把自己家里的東西摧毀，俾發泄對別人的不滿，這算是哪种泄憤？因而「泄憤說」，是否能夠成立，恐仍有待斟酌，并因而有了第三說，那就是阿富汗內部問題日益嚴重。由于22年內戰，國家倒退，連基本的吃飽都已不可能，儿童在5歲前即死亡的已達四分之一，國民平均壽命僅剩44歲，估計今年會有百万左右的難民出現，因而使得其內部的激烈派更趨瘋狂。
因此，阿富汗為何要毀佛，在這個信息几乎斷絕的時刻，實在很難有合理的解釋。佛像在阿富汗已純屬遺跡，不再涉及任何宗教信仰之爭，因而它和許多有宗教衝突的國家，借著摧毀對方的信仰符號以打擊對手士气并不相同。去年，巴勒斯坦人痛恨以色列人，找到据傳是圣經人物約瑟之墓，予以摧毀；稍早前，巴爾干動亂之際，信仰天主教的克洛艾西亞人，用戰斗轟掉信仰回教的波士尼亞人城市的鄂圖曼橋梁；92年印度暴民摧毀古代的回教寺院，印度政府束手旁觀；所有的這些，都有要打擊的「對象」，但今日的阿富汗毀佛，卻沒有任何「對象」，因而它除了是自毀外，可能真的沒有更好的理由了。
●好文明從此消失
7世紀的時候，玄奘法師抵達今日的巴米安，當時它是佛國，富裕、虔誠、和平、好客，附近還供奉了佛牙。阿富汗的佛像和東亞佛像迥然有异，痘經常有美麗优雅的頭飾，還有線條律動感极其柔和的衫袍，仿佛東方佛像与希腊神像的混合体。然而，大約在18世紀吧，兩尊神像的顏面被磨平了，佛眼中的碧綠珠玉，以及那雙會舉起合什的手臂也告消失，3月上旬，兩尊大佛在炮火里被摧毀，博物館的佛像收藏据說也同樣遭到毀滅。一個曾經存在過的好文明從此在地球上消失了，連遺跡亦复無存。在人們都指責阿富汗「神學士」政權時，真正沒有解答的，是促成他們這种行為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轉自《新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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