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淦: 海瑞的悲劇
到昨夜為止，我終于一集不漏地看完了中央台的18集電視連續劇《海瑞》，有些話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
毫無疑問，海瑞是歷史上著名的清官，是中華民族的脊梁。盡管他有种种缺點与不足，然而他清正廉洁，不畏權貴，一身正气，怎不令人敬佩！与海瑞同時的文學家王世貞給他下了“不怕死，不愛錢，不立党”的9字評語，确實是對海瑞一身的高度概括。中央台如果出于反的目的，推出這個電視連續，或許有一定的積极意義吧。
然而，無論從哪方面看，海瑞都是一個悲劇人物。
對于4、500年前的海瑞，我們當然不可能要求他擁有民主思想，要求他認識到自己的悲劇是專制体制造成的。然而今天的我們應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這一點了。且不說他因說了真話而被關在牢中受刑，險些性命不保；且不說他因為做了對貧苦百姓有益的事而被降職調离；且不說他因不懂官場那一套，不受執政大臣喜而被閑置15、6年。更重要的是：海瑞的一生沉浮，他能不能做、能做多少對廣大人民有利、對發展生產有利的事情，都得看他的上司如何、如何，是支持、還是反對；最終得看皇帝如何、如何，是支持、還是反對。海瑞的政治生命操縱在上司手中，歸根結底掌握在皇帝手中。盡管海瑞所到之處，都普遍受到下層人民的衷心愛戴，然而下層人民能起的作用實在是太有限了。他們可以給即將离任的好官送“万民傘”，可以在自己愛戴的好官死后排成百里長隊痛哭送葬，卻根本沒有權利、也根本沒有資格選擇自己的“父母官”。
海瑞在明朝的三個皇帝嘉靖帝、隆慶帝、万歷帝手下做過官。最著名的一件事就是他身為一個小小的戶部主事時，就抱定必死的決心，向嘉靖帝直言上疏。在“督撫大吏爭上符瑞”的歌舞升平中，在“大臣持祿而好諛，小臣畏罪而結舌”的死气沉沉中，海瑞毅然指斥嘉靖“一意修真，竭民脂膏，濫興土木，二十余年不視朝，法紀弛矣”，又描述當時的情狀是“吏貪官橫，民不聊生”，猶如給嘉靖一個晴天霹靂！猶如當頭給了他一記悶棍！然而，我還想說的，或者我更想說的是，在電視劇中被輕輕帶過、在正史、野史中都有比較詳細記載的這么一樁事。
電視劇中有這么個鏡頭：海瑞因上疏触怒了嘉靖帝，被關進獄中。當听到嘉靖“殯天”的消息時，海瑞哭了。然而，這哭的鏡頭僅一、兩秒鐘就被轉換了。那么，看看正史──《明史．海瑞傳》──是如何記載的。
“帝初崩，外庭多未知。提牢主事聞狀，以（海）瑞且見用，設酒饌款之。瑞自疑當赴西市，恣飲啖，不顧。主事因附耳語：‘宮車适晏駕，先生今即出大用矣。’瑞曰：‘信然乎？’即大慟，盡嘔出所飲食，隕絕于地，終夜哭不絕聲。”
再看看野史──明人朱國禎的《涌幢小品》──對這件事的更加詳細的記載吧。在這里，我把正史与野史的內容一并翻譯于下。
“海瑞關在獄中時，自己認為死定了，別人也認為他不可能活著出獄了。然而就在這時，嘉靖皇帝病死了。當時這個消息外面還不知道，監獄頭儿不知通過什么渠道獲得了确切的信息，當夜就准備了美酒佳肴，到獄中款待海瑞。海瑞大吃大嚼，喝酒更是比平時多得多。監獄頭儿奇怪地問：‘先生今天為什么這么高興呢？’海瑞笑道：‘我要做個飽死鬼嘛。’原來按照慣例，死囚第二天被押赴刑場，前一天晚上必然要用好酒好菜招待一頓。海瑞認為自己明天定然會被拖到西市砍頭了。監獄頭儿連連搖手道：‘先生不要誤會，不要誤會，皇上已經升天了，先生這一兩天就會走出此門，而且還會受到重用呢。我是來為先生祝賀的啊！’海瑞大惊，問：‘這是真的嗎？’監獄頭儿說：‘千真万确，我有几顆腦袋，敢拿這种事情開玩笑？’海瑞立時頓足痛哭，悲慟得跌倒于地，吃下去的東西也全都嘔吐出來了，弄得滿地狼籍，不一會儿竟昏暈過去。監獄頭儿將他扶到牆角躺下，海瑞醒過來后又哀哀痛哭了一夜。第二天又穿上麻衣喪服，光著腳，呼天搶地地痛哭，如同死了親爹娘。”
縱觀海瑞的一生，光明磊落，從不矯情。可以斷定，他因嘉靖之死而產生的巨大痛苦是真實的。盡管嘉靖如他疏中所描述的那樣，是個無道昏君；盡管他也應該深知，無論從他自己還是從他殷切關注的天下蒼生來說，嘉靖的死應該是個好事──至少有了新的希望，有了万象更新的希望，然而，他仍然很痛苦，真真實實的痛苦。為什么？因為他的忠，是對嘉靖的忠，也是對皇帝的忠：無論你皇帝是明君也好，昏君也罷，他都忠，出自肺腑的忠！這在電視劇中我們都多次看到：無論在官、在家，海瑞的中堂上都挂著兩個大字：“忠孝”；首先是忠，其次是孝。“孝”字姑且不論，但就是這個“忠”字，正是海瑞悲劇的重要根源。
海瑞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硬漢子，是一個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是一個彪炳史冊的正面人物。盡管我不忍心說，但還是不得不說：他是一個深受封建禮教毒害的人物。
組織人民、依靠人民造反，改朝換代，另建一個有新气象的新王朝。如果這樣要求海瑞，也太不切實際了。而在嘉靖皇帝這樣一個昏暴之君的統治下，在海瑞又与朝中重臣如徐階、張居正等有密切關系的前提下，他有沒有產生廢掉這個昏君、改立裕王（即嘉靖之子，后來的隆慶帝）的念頭？沒有，根本不可能有！盡管其時其境，這也是不現實的。如果有人打算這么做，結局一定會很慘。然而憑海瑞對嘉靖忠的程度，對當今皇帝忠的程度，如果有誰這樣做，他必然會竭力反對，必然是鐵杆反對派，因為這是“大逆不道”，不符合“先圣”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呀！
海瑞沒有儿子。在電視劇中，我們看到海瑞的妻子曾經抱著一個女嬰。然而，這個女孩后來卻沒有再出現。那么，海瑞究竟有沒有女儿呢？《明史．海瑞傳》中沒提。我對海瑞也沒作研究，因此不知道。不過，与海瑞同時代的學者何良俊，在《何氏語林》有一段記載，我把它翻譯于下。
“海瑞有個女儿，才五歲。一天，海瑞看見她拿著塊餅子在啃，就問：‘誰給你餅吃的？’女儿答道：‘是僮某。’（‘僮’可以指家中奴仆，也可以指一般未成年的男子，此處可能是后者。）海瑞大怒道：‘女孩儿家怎能隨便接受僮的餅？你不是我的女儿了；如果能從此不吃東西而餓死，才算是我的女儿！’女儿哭了，果然不再吃東西。家中的其他人想盡一切辦法讓她吃些食物，她也堅決不吃。到了第七天，女儿就餓死了。”
這個記載是否确實，不得而知。然而從海瑞的為人看，他自己做到的，也要求別人同樣做到，絕無通融的余地。他自己嚴格遵守封建禮法，也要求女儿同樣遵守，以致逼得五歲的女儿活活餓死，應該是可能的。
中央台的這部電視連續劇，雖然將海瑞哭嘉靖的場面淡化了，然而我們仍可看出，海瑞是個受封建禮教毒害很深的人物。他時時稱“太祖之法”、頌“圣賢之言”，希望恢复明朝建國之初的“剝皮囊草”酷刑等。明朝中期，天主教已開始傳入中國，有學生向海瑞說：天主教認為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人生下來也都是有罪的，連皇帝也不例外。海瑞立即駁斥說：怎能說皇帝生下來就有罪呢？這是“妖孽之言”！
別說嘉靖帝、万歷帝這樣的暴君、昏君，就是封建社會處于上升時期的漢、唐盛世，在著名的“文景之治”、“貞觀之治”中，象海瑞這樣的清官也永遠是少數。如今，進入新世紀了，反腐敗要靠民主、科學，靠法治，靠監督制約机制，不能靠一兩個“清官”。這應該說已基本上成了國人的共識。中央電視台剛剛播放了《一代廉吏于成龍》，如今又推出了《海瑞》，即使能對國人深惡痛絕的腐敗有點抑制作用，會不會在無形之中強化人們的“清官情結”，使人們在不知不覺間又中了封建毒素？
〔轉載自《民主論壇》；//asiademo.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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