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中國大陸于諾貝爾文學獎呼聲甚高,沸沸揚揚,及至華人摘冠,舉世華人為榮,中共反而冷落,不再喧囂,中共作家協會貶斥甚低,而大陸原提名作家巴金、王蒙對高君則甚推崇。高君獲獎后,采訪、文賀有之,認真評价者寡。
余一直以為中國作家無人配得此項桂冠。并非該獎高不可攀,只因反映繼承五千年文化之華人靈魂,現代作家能免為甚難差強人意者,國中無有。高行健軍以“靈山”小說,開篇寫“他”“我”探索靈山而不得,終以有工薪、妻子而聊以自慰作結,領讀者一路觀覽,圖窮而匕現,以尋幽始而以平凡結。云山霧罩,世人一頭霧水,不知所云。
余以為此公以中華文化薰陶之身,深得中華神韻,高度真實地反映了五千年中華文化艱難的追求探索歷程。
“路漫漫其修遠矣,吾將上下而求索”自屈原九歌中《天問》初顯端倪,中華文化追求博大,探索精微之精神源遠而流長,從未斷流?
中華文化何博?何大?何精?何深?几人能答?
中國知識分子歷史上最高探求是不僅要“通古今之變”而且要“究天人之際”。
即李白所說:“筆參造化,學究天人”。然而几人探得靈山?李白最終不過攜婦金鈴子游,水中撈月,終老林泉,正如《靈山》結尾之畫龍點睛。
中國知識分子,專業精深者,自古不絕,以吳起論,其兵書精研至士兵藉貫与用兵之宜,如吳子兵書云:“燕民憨、齊民剛、越民詐”可見觀察之微,養兵之智,用兵之當。然史書吳起見魏文候一章,吳專家為售其專業特長,竟以三寸不爛之舌,聳恿魏候先發制人侵略鄰國,挑動戰爭。此等士人,追求利祿不管百姓死活,可以賈寶玉發明的帽子“利蠹”,吃書的虫蝥視之,不值為人。可見華夏士人可分無限等級。
項羽學万人敵,見秦皇儀仗,顧項梁日:“彼可取而代之”“有為者亦若是”,終而焚阿房宮,大火三月不息,荼毒咸陽。
陳胜、吳廣不為燕雀所知的“鴻鵠”之志不過是“王候將相,宁有种乎?”,同是一种追求。
毛澤東的“自信人生二百年,會當擊水三千里”“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動机、后果与古之霸道雷同。
儒家最高理想不過如宋朝開國宰相趙普之“半部論語治天下”加上后世宰相王禹稱在《待漏院記》中所述官僚普遍享用的“養妓女、蓄歌舞”,也不過安邦治國兼有榮華富貴,福蔭子孫。
今人“名”要登諾貝爾榜,“利”要排全球富翁前十名,實皆古人名利翻版。
唐詩人杜牧則胜出一籌: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說白了,當上大眾情人,“酷”之极不過如此,最終也是空虛。但他有更高追求,作為詩人他竟精心注釋孫武兵法只為探索精微,寫其歷史精論“阿房富賦”指出對于秦始皇“后之哀之而不鑒之,是使后人复哀后人也”。而至今統治者不醒其言,杜牧一腔心血而枉費。
李白理想更其高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所慕上古大道之行,已非一般太平盛世,但也未能免俗,奉天子詔,他說:“仰天大笑出門去,吾輩豈是篷蒿人?”現實富貴,如此誘人!
國劇“打棍出箱”中的范仲禹是個“包公傳”中的顛狂舉子。宋書其人名范仲淹,十一世紀軍政大才,以文人治邊,無人能御之。西夏狂胡稱之為“范爺爺!”也是文學家,嘗借岳陽樓記抒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其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被劉少奇引用為共產招牌。范先生人生最高体悟是“不以物喜,不以已悲”。曠達之甚,已近陶淵明“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之意境,名利之心淡出。襟怀曠達而衝淡。
陶潛字淵明,志乃潛于世,明于淵源也,他說“既心已為形役,知今是而昨非”他已徹悟人生心為形体所役使,所奴役,但他說不出:“此中有真意,欲道已忘言”。“采菊東□下,悠然見南山”
為文學名句。
華夏文明不同歐西,不推論什么宇宙大爆炸,不象黑格爾自命為宇宙絕對精神之复歸者。反而越是大學問家,越感到自己和人類之渺小,如蘇東坡赤壁賦說“寄蜉蝣于天地,渺蒼海之一粟”華夏文明的時空觀也是博大的,相對論的觀點早見于庄子。他說:“大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壽莫壽于子而彭祖為夭”即時時間的長短,空間的大、小都是相對的。恩格斯稱宇宙的無限為惡無限性,即實証科學接触不到的都是惡的,因為無法証明。東方則相反,以身心為實驗,探索生命与宇宙的同一及奧秘。易傳日:“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膚淺的士人以自強解釋為個人奮斗求知,与宇宙運行無關。或把以字改為當:“當自強不息”,真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恰恰把關鍵詞“以”字換掉,現代語言學者稱此處“以”字為古漢語“以動詞”,有“用來”“拿來做”之意。其句真意當是:“把宇宙運行之道用來不停地自已強化自己”,這里的強化,不是指知識,是指精神与肉体的統一。即修煉以開慧而致知宇宙。
諸葛亮前出師表一句“苟延性命于亂世”后人多理解為苟且偷生,保存生命。
道家以生命為性与命的統一,而心性至上。全“性”高于保“命”,命僅一世而性与宇宙相同一。道家所謂元神乃永恒之生命,輪回而不絕。
南宋末丞相文天祥正气歌道:
“天地有正气,雜然复流行,下走為河岳,上走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或謂文文山先生(文天祥號文山)以迷信殉宋,大謬不然。正气是日月星辰,是河岳山川,認識已達到精神与物質的統一。与古希□先哲蘇格拉底所認同之“精神与物質不可分而同等重要”達到一致。文丞相以此正气抵御被元軍俘后地牢中种种穢气、腐气、濕气、臭气,毫無畏心而視死如歸,正气歌中已有詳陳。
全性于永恒,聞達僅一時,故諸葛亮先生重心性之保全而輕一世之聞達,淡泊以明志,宁靜而致遠。
以士論之則蘇軾字東坡,遠高于王安石,革命家列宁稱王安石為“十一世紀改革家”可謂气味相投,均自信人可胜天而造時勢,而皆敗于夜郎自大,冥頑不靈。
蘇東坡与僧佛印交,盤桓佛經,一日訪寺,佛印失之迎迓,問故,佛印答日:“不迎是迎,迎乃不迎”。東坡施以耳光,佛印惊問,東坡笑答:“打是不打,不打是打”。佛印窘無以對。可見蘇學士并非迷信佛教,乃在探求宇宙之秘,他不坐禪,自創“蘇子瞻靜坐法”載之醫書“本草備要”。
他作“留候論”深慕張良從赤松子游,以為圯橋納履得黃石公素書不過爾爾,真正獲益在一“忍”字,及聞張良墓盜發,石枕中“素書”出世,百般搜求,逐句精研,為之注釋。可見畢生追求所在。
蓋秦始皇焚書坑儒,典藉靠漢初伏生背誦而傳世。道書多不傳,僅存道德、陰符二經。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世俗君臣只重現實利益,四庫全書“經部”中竟無此二經,只當作一家之言歸為“子部”。歷史上知識分子只知作書虫,春秋作賦,皓首窮經,以求功名富貴,或考据、注疏成為專家,多不知道德經外尚有陰符經。孔明自比管樂而慕太公,國劇“空城計”戲文有詞“周文王訪姜尚,周室大振,俺諸葛怎比得前輩先生”,并不失史實。
黃石公所贈“素書”使張良獲益,其序言謂書中每一句都使張良在重大關頭,得机之先,決策得宜,如韓信請封假齊王,劉邦欲怒,良足之而封齊王等,素書全篇不過人間道義,亦為入世之書,所謂“有理走遍天下”。
陰符經先古所傳,謂張良撰,遠超其能。況且姜尚為之注釋,撰者乃殷周以前人,先于張良。諸葛亮更為之注釋,足見諸葛孔明之追求,其平生所著“心書”亦多得陰符經之慧。
陰符經開宗明義首句即為“觀天之道,執天之行,盡矣!”高度概括、洗煉。
所謂陰符,乃觀天之道,陰為人用者,仍為入世之書,故后世用之者如張良、諸葛亮、張泌、丘處机、劉伯溫輩,皆不敢自負,成左5c歸之于“机”,失敗歸之失“机”,胜敗皆在順逆于天机,所謂“踩在點上”如舞蹈家之于節奏,音樂家之于旋律。
王維由詩畫而修佛,白居易由修道而轉佛,皆反映二人求索歷程。
真正的宇宙之道,生命之源何在?
道德經日:“道可道,非常道”仍未明說,或說不出。庄子內篇汪洋恣肆,想象力馳騁仍令人難以捉摩。天机不可泄乎?或人之低能乎?德國先哲康德先生持后一見解,謂以地球上之物質造人,不可能具有認知宇宙之智慧,開物質与精神統一論之先河。
人類歷史求索,不僅華夏屈原老、庄,還有希□荷馬、蘇格拉底;意大利但丁;德國歌德;英國沙士比亞;俄國列夫托爾斯泰,法國孟德斯鳩、伏爾泰、狄德羅。。。
“靈山”找到了嗎?可貴還在探求。
這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高行健之“靈山”所反映的真實;中外大智慧,心地乾淨的知識分子不斷渴求的靈魂!
惜乎人欲橫流之商品世界,知音難覓,會心者寡。
諾貝爾文學評委贊“靈山”的語言技巧,乃外在文采。或謂以法語得歐人欣賞,亦皆間接貶低之遁詞。
大文豪托翁謂文學高標准三:重大主題,(具人類普遍性)感受真實乃首要條件。
高行健君,名至實歸,以此文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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