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縣的 “科技大躍進”
“依靠搞調產,干部帶頭作示范,做給農民看,帶著農民干,幫助農民賺,風險共同擔。”——這是山西省絳縣提出的動听口號。在這個口號的光環下,去年以來,這個縣不顧農民的實際承受能力,高標准、大規模建設科技示范園區,最終上演了一幕形式主義的“科技大躍進”。
十條限令作規定處處建起示范園
絳縣是一個典型的農業縣。1999年11月,這個縣被農業科學院确定為全國農業科技示范縣。為充分發揮科技在全縣農業產業結构調整中的作用,去年2月,絳縣縣委、政府接連下發三個文件,動員縣、鄉、村三級干部參加科技綜合示范園區建設,全縣范圍的“縣級班子包項目,局級單位建園區,村級干部搞樣板,人人投身搞示范”的科技示范大行動從此拉開了序幕。
縣里提出:科技示范園區建設實行行政領導一把手負責制。凡沒有建立示范園區的縣管單位由組織部門建議單位一把手辭職或責令辭職,并扣除單位全部公用經費和單位班子成員的基本工資,所扣資金用于科技經費,年終單位不得評為先進;條管部門由縣委向其主管部門提出類似建議。村級沒有建立科技示范園區的,建議通過程序調整村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職務……
上述決定作出后,縣委、縣政府繼而對全縣干部作出10條“限令”,對不積极參与科技示范工作的干部,視其情況給予十方面的限制和懲處:不能繼續擔任領導職務,不能提拔重用,不能領取全額基本工資,不能享受各种福利待遇,不能撥付公用經費;不能參加評獎,不能吸收入党,不能轉干,不能晉升職務,不能留薪留職搞其它,机构改革時优先精簡。
在縣委、縣政府的“號召”和“10個不能”的要求下,全縣90%的單位、80%的机關干部投入到了轟轟烈烈的興建科技示范園區、創辦科技示范點活動中。
為了落實“政治任務”,不被“開除公職”,縣城建局120名職工在工資被斷斷續續拖欠5個月的情況下,每人被迫湊足1000元,集資創建了3個高水准蘆哨大棚。駐絳縣的几家國有商業銀行被逼無奈,以建設一個高標准大棚投資2万元為价碼,出資由別人代理“建起”了自己的科技示范園。全縣100多個單位都以不同形式建立了各自的示范園區。
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政法部門經商辦企業,但為了落實政府的統一部署,絳縣政法委牽頭,公安局、檢察院、法院聯合加盟,在干警意見紛紛的情況下,籌資13万元,用股份制形式建起了“北方花卉示范園”。去年,公、檢、法系統的干警們每人分到了3個地雷大小的無籽西瓜,算是示范園的“經濟效益”,又算是籌資者的“分紅”。但由于技術不過關,一個個無籽西瓜生得像一個個西葫蘆,一刀切下去,找不到一口能吃的紅瓤子。一位干部說:“辦案子、抓小偷,保一方平安,我們是行家,可要种菜栽瓜,我們三個干警也抵不上一個農民。”為了湊數,某涉農部門看到一戶養花的農民有一片花卉園,便与這位農民協商,花了近万元做了一個大牌子,插在這個農民的地里,“建起”了花卉示范園。橫水鎮建起了別墅式的肉牛示范園,但有園沒牛,于是鎮里便動員養牛大戶李天明赶著自己飼養的40頭牛入住示范園。40頭牛進入高檔牛棚后,李天明每年光租棚費就得花去2万元,每頭牛的飼養成本因此平均提高500元。
一些干部對記者說,由涉農部門和經濟主管部門去搞科技示范園區完全可以理解,但不分青紅皂白地讓每個部門都去搞,只能是赶著鴨子上架,擺擺花架子。為了建園區,絳縣好多職能部門的干部荷 挑筐去整地干活,机關唱起了“空城記”。一些干部說他們是“种了農民的田,荒了自己的園”,更多的干部則感到他們被逼上了新一次“上山下鄉”的科技梁山。
絳縣要求干部人人建立科技示范點,每個示范點的規模必須在5畝以上,日光溫室1畝以上,養殖鹿、牛5頭以上,雞300只以上,豬50頭以上,盆栽果菜、花卉50盆以上。縣檢察院37名干部人人都要建立示范點,干部們既無資金,又無种養時間,無奈之中,家在農村的干警干脆把自家种養的土地充作示范點,家住城里的干警跑到農村,托親尋友把別人的責任田算作自己的示范點,年底各系統驗收檢查時,干部与農民只好以假充真演雙簧。
貪多求大重形式剝奪農民自主權
踏進絳縣,記者的第一個感受是仿佛置身于一個科技大觀園,名目繁多的農業科技成果都在這里有一個“家”。
据縣里統計,全縣目前已建立起142個科技示范園,2687個科技示范點。全縣共有14個鄉鎮,200多個行政村,也就是說平均每個鄉鎮有10多個科技示范區,每個村有10多個科技示范點。全縣范圍內共有近200個种養种類在示范。這些戴著科技帽子的示范農業,令人禁不住想起“大躍進”時期大煉鋼鐵時的情景,其簡單重复建設和盲目貪多求大,展現了一幅科技大躍進的情景。
記者來到橫水鎮柳泉村的絳縣縣長李景發直接指導的科技示范區。一片空曠的田野里,只見兩棟看似海關构架的別墅式大樓高高聳立,而挂著“絳縣綠源公司”牌子的大門卻緊鎖著。一位農民告訴記者,這里是農科中心示范園的培訓中心,一天到頭都沒有人。“花上公家的錢,占了農民的地,就挂塊牌子。”
更多的示范園在投資上本末倒置。投資30多万元建設的蘆哨園,瓷磚貼面,五顏六色,不鏽鋼護欄熠熠閃光,而棚內种植的蘆哨只花了7万多元;投資40多万元建設的种牛羊繁殖場,歐式建筑,粉牆紅瓦,种牛种羊只花了10万元。在許多看似很闊气、排場、風光的大棚里,培育的并不是高、精、尖農產品,只是黃瓜、西葫蘆、西紅柿一類的普通反季節蔬菜。
与這种冷冷清清的官辦現代設施農業相比,由農民們自己投資興辦的一道道塑料保暖大棚,從外觀看上去并不起眼,但當你鑽進這些棚子時,扑面而來的騰騰熱气迷住視線,定睛一看便是一方碧綠的世界。
凜冽的寒風中,記者來到城關鎮西吳村,只見不少村民正在自己的大棚里割韭菜。這個4年前領唱全縣大棚蔬菜的小山村,如今70%的農戶都建起了自己的大棚,成了遠近聞名的“韭菜村”。在農民高王旗的韭菜大棚里,10多個農民正在幫他割韭菜,高王旗的大棚雖然低矮、簡易,但棚中的韭菜綠油油的。正在幫弟弟割韭菜的高王斗老漢喜滋滋地告訴記者,大棚是1999年投資4500元建起來的,當年就賺回了本錢。說到縣里的示范園,老漢說:“縣里有錢,大棚建得像個宮殿,我們要是都按那樣修建,家家戶戶就會變成窮光蛋!”一位為縣里承建示范園的包工頭掐著指頭給記者算了一筆賬:建一個2万多元的高檔大棚,以2000多元的价格承包出去,需要10年才能賺回投資。用那樣高檔的棚子种反季節蔬菜,簡直是金鑾殿里養毛驢--不值!
如果說高標准的示范園嚇跑了農民,其危害還是可以估量的,但政府高估農民的科技水平,不顧農民的科技承受力,采用急功近利的辦法,想讓農民种一茬科技田便成科技种植大戶的做法,更貽害無窮。在南樊鎮北柳村,提起無籽西瓜,村民們淚流滿面,長吁短嘆。去年春天,這個村在縣和鎮政府強行要求下,毀掉500畝快要吐穗的小麥,沒有試驗就改种上了無籽西瓜。由于气候不适應,下种較晚,結果無籽西瓜一個個只有拳頭大小。
喂一口科技飯,想養起一個科技胖子的做法,去年在絳縣几乎噎死數百個“科技示范戶”。更有甚者,在政府指標的高壓下,絳縣一些鄉鎮為了瞞哄上級,以科技示范為名,竟用行政手段強行剝奪了不少農民的經營自主權,使他們調產無路、增收無門,讓農民戳夠了脊梁骨。去年4月,南樊鎮史村為了建示范園,看中了村里被承包出去的山楂園,于是把原承包人靳維新從山楂園里強行赶出去,然后把臨馬路的土牆推倒換成紅磚牆,并挂上了“史村百畝山楂示范園區”的牌子。記者問為啥把四面牆中的一面換成磚牆,村干部說:“好看,能提高知名度!”頂著隆冬漫天飄落的雪花,記者刨開厚厚積雪,一堆堆紅燦燦的山楂果依然堆存樹下,積壓待銷。睹此情景,老實巴交的靳老漢潸然淚下。
去年夏天,么里鎮在東官庄村要修建种牛羊繁育示范場。鎮政府在既沒經過村委會,又沒有賠償承包人經濟損失的情況下,毀掉公路邊一片綠油油的麥田,建起一座歐式建筑的“牛賓館”。而失去土地的6戶農民想討回合法權益,至今討不到個“說法”。絳縣的科技示范園中建有固定建筑的20多個,最大的一處占耕地3000多畝。全縣的示范園究竟共占了多少耕地,犧牲了農民多少切身利益?面對記者的提問,縣長李景發搖頭不知。
“做給農民看,帶著農民干。”當記者問一些農民對這种口號有何看法時,他們說,當農民的一輩子以田為本,种什么,怎么种,干部應該引導,但不能認為農民是二百五,种田全得靠干部。
示范示出“恐科症”虛假浮夸露馬腳
1999年12月,當絳縣被列入科技示范縣的消息傳出后,當地農民喜不自禁,奔走相告。農民懂得科技的力量,他們相信請來科技“財神”,能給他們帶來金山銀山。但令農民万万想不到的是,政府用科技示范園方式在科技与農民之間架設的“金橋”,著實把鄉親們折騰了一番,農民很快就患上了“恐科症”。
采訪中,一些農民談科技色變。在南樊鎮北柳村,吃盡了种無籽西瓜苦頭的農民們气憤地說,誰再喊叫無籽西瓜,他們就打誰。在這個鎮的吉峪村,村長李根喜向記者倒出一肚子苦水:去年春天,在縣、鄉兩級政府的要求下,村里被迫拔掉麥子,以李根喜個人的名義貸款4万元,李根喜又拿出了2万元,從附近村里拉來磚、水泥,在地里建起50畝“高效農業先導區”。他按縣里的要求,种了20畝黑谷子,14畝無籽西瓜,還种了些秋葵、旱稻、牛蒡、飛蝶南瓜、櫻桃蘿卜。秋天下來,黑谷讓麻雀吃光了,無籽西瓜全死了,櫻桃蘿卜讓參觀團踩死了,秋葵、旱稻壓根就沒發芽,飛蝶南瓜只結下燒餅大小的几個,也讓鄉鎮干部抱走邀功去了,以后的事就再也沒人操理了。眼看沒希望了,他自己偷偷擅作主張,補种了些大豆、白菜,50畝地一年下來只收獲了1000公斤大豆和5000公斤大白菜。
投入6万多元的李根喜最后只落得4間產權不明的水泥房。為了建在先導區里的這4間平房不被要賬的村民搶占,伴著飛舞的雪花,李根喜帶著全家,牽著一條黃狗,搬進了一片荒涼的先導區。滿臉苦笑的李根喜對記者說:“什么先導區,是先倒霉,科技讓人耍成了鬼把戲”。么里鎮東官庄村農民席隨鹿,牽著自己的牛到附近設施一新的种牛場配种,結果配了8次也沒配上。為此,老漢与种牛場管理員吵了兩次。這個种牛場雖然有一頭花6万元引進的皮埃蒙特优种牛,但因种牛未到采精年齡,只好從北京長途調運精子。對精子質量嘀咕怀疑的席老漢,一气之下把牛牽到了一家個体配种場,一次便配上了种。“俺不知道那里是不是新科技,俺只知道全村的牛多數在种牛場沒配上,這讓俺咋相信?”
盡管如此,在科技示范的高歌聲中,絳縣很快成了運城地區依靠科技調整農業產業結构的典型和樣板,現場會頻頻召開,參觀團絡繹不絕。形式主義在捉弄了善良憨厚的農民之后,又污損了党和政府的形象。為了遮掩馬腳,保住面子,留住形象,縣政府有關領導在虛假、浮夸的旋律中又上演了一出出形式主義鬧劇。
--2000年夏天,為了迎接運城地區檢查團,絳縣縣委、縣政府組織近千名机關干部到中楊鄉北楊村的公路邊勞動3天,第三天終于等來了檢查團。“勞動”熱熱鬧鬧進行著,檢查團車隊一過,而隨著一位縣領導的擺手示意,正在“聯手建設科技示范園”的干部們一轟而散,有的單位組織干部進了城里的飯館,吃了一頓形式主義的公費餐。
--去年12月,運城地區科技調產現場會定在絳縣。縣領導發現优質牛飼養缺少“聲勢”,立刻安排一名鎮党委書記到有關鄉鎮“借牛開會”。這名鎮党委書記東湊西借,借回了20頭黃牛,期間由于被一名記者曝光了絳縣的形式主義內幕,現場會才宣告流產。
么里鎮一名養牛戶飼養著40頭黃牛。記者來到他的牛棚,只看到20頭牛,當問及其它的牛在哪里時,主人悄悄告訴記者,山下養著10頭,另外的10頭放在牛羊繁育示范場里。他一臉無奈地說:“是鎮里讓放的,說現在檢查的、參觀的人多,示范場里沒几個牛,讓放在那里充充數,過段時間說啥也要拉回來。”
--某鎮“高效農業先導區”里,有一個“牌子倉庫”,大大小小的牌子有100多個,這些牌子上標寫著清一色的高科技農作物名稱,有“微型西瓜”、“200旱稻”、“地蘭王(美國)”、“黑珍珠”、“伊麗沙白”、“靈芝”、“天麻”、“人參”等等,琳琅滿目,應有盡有。園主笑著對記者說:“參觀團一來,我和老婆就從庫房里把所有的牌子都抱出來,在空地里把牌子隨便一插,介紹人一看牌子就給參觀團介紹一通,有几個飛蝶南瓜在那里擺上,人們就問這問那,信以為真了。”
--為了建設綠色食品基地,絳縣縣城主要街道大大小小的商業招牌大多涂制成單一的綠色,置身絳縣縣城,好像走進了一個“綠色王國”。一位個体戶告訴記者,這是縣工商局統一要求的,如果不是綠色,罰款100——500元。
形式主義与官僚主義是一對連体畸形儿。當絳縣科技調產中的形式主義現象升級、泛濫的時候,有的領導卻對絳縣的經驗大加肯定,甚至形成了多個文件,准備推廣絳縣高標准示范園建設的經驗。這一做法,已引起了人們的焦慮和憂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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